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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頁 姬小苔 「為什麼說福如東海?」嘉露問我。她跟南茜張一樣,自幼讀美國學校,斗大的中國字認識不了一擔,我是她的國語字典。 「因為東海產一種龜,此龜品種特異,可活萬年。」我胡謅,反正這本字典不須教育部審訂,嘉露也無從複查。 「那壽比南山是什麼意思?」她真是個問題少女。 「南表示向陽,山當然是很高的。你瞧瞧太陽常年照在高山上,還有不長壽的嗎?」 她很表滿意,過幾天她也許會跟那些與她一般不識之無的羅拔蘇、鮑伯李炫耀她的中國文化,日久成訛,可收編入大英百科全書之內。 母親端坐在壽堂上。妻以夫貴,她是今天的壽婆,理當接受大家的參拜。 我不禁想起幼時,她因家貧而蓬首垢面的模樣。若我生父知她會有今日,當時一定不敢責打她。 海倫也來了。我們是同學,也是通家之好,孫國璽一直以無法對我表達父愛為憾,所以待我的好友分外小心。 她也說了福如東海之類的廢話之後,我便拉她坐下。 「海倫,紡拓會缺不缺人?」 「誰托你找工作?」 「我。」 「你不是在百成待得好好的?」 「待不下去了。南茜一直以為我勾引黃百成,黃百成又不肯好好工作,烏煙瘴氣一團糟。」 「你管這些閒事幹嘛?」她失笑,「好好做自己的事不很好?」 我如果能安心工作,那是菩薩的恩賜。 只可惜我前世做惡太多,有許多冤家債主,使我無法安寧。 「紡織業很不景氣,人事已經被冷凍了,不過我可以幫你留意別的單位。」她回答。 「算了!」我想想,何必勞累她,我自己看報紙好了。 嘉露吃過晚餐,只露了一下面就溜走了,想必是有更好玩的去處。 我羨慕她。 少女時代,我只做錯過一次就嚇壞了。十年來,每天把井繩當毒蛇,她卻無憂無慮,活潑照常,這才是健康的人生觀。 我想她不至於笨得再重蹈覆轍。 那對她的美貌聰明來說,是一種太過的羞辱。 母親試圖與我講和,她喜歡和平。 和平之後再戰爭。 我並非不為,但我不願再聽她的訓誨;當我見到她以救世主的姿態走到廳中找我時,我登時閃身在馬拉巴栗盆景後。 「海倫,看見越紅沒有?」 「我剛看到她去花園。」海倫像是天生白賊七,人人相信她那傻大姐的笑臉。 母親去花園了,我和海倫溜去廚房。 大餐檯上擺滿了食物,海倫端了一大盆水果來,我們坐在廚房後的石階上吃個痛快。 這是我們的老地方,誰也不會想到我們躲在這裡。 「你非水果不歡,前世一定是猴子變的。」 「怎麼會?」我冷笑,「說不定是鱷魚。」 「何以見得?」 「我看到鱷魚就高興,更喜歡鱷魚手袋、皮帶、鞋子,聽說最近還有鱷魚皮比基尼。」 「殘殺同類。」她哼了一聲,「你應該可憐那些魚。」 「鱷魚吃人有什麼好可憐?」 「那只是一種生存方式,可是人們穿鱷魚鞋,用鱷魚皮包為了生存嗎?」 我講不過她,葡萄酸得我牙齒發顫。 「我也討厭釣魚,那些死傢伙冒充雅士,去殺生已經夠糟了的,偏偏還有些記者無知的要命,教人家如何烹飪那些不好吃的魚,本來還有被丟向水裡的希望,現在全完了。你可知道魚被殺時有多痛嗎?它們只是不會喊疼而已!」 我也不喜歡殺生,但這個保護動物協會的義務會員未免慷慨激昂了些。 像我們這種態度都不會討男士歡喜。 他們嚮往溫柔美麗的女性,而我們不是,永遠不是。 這是我們的悲哀。 第四章 「越紅,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麼嫁不出去?」她突然從魚類生態轉向老女人生態上。 「自己賺錢自己花,自在瀟灑,只有無法養活自己的人才委屈結婚。」 「咦,這句話好熟悉。」 「我前天聽到一位古聖先賢說的。」 「別羞辱我。」 「我說的是實話。」我歎了口氣,「海倫,我們又不是十七歲,早該從夢境中醒來。你可曉得,現在連嘉露這麼大的女孩子都不做夢,她們只講求現實與手段。」 「她變了。」海倫喃喃自語,「嘉露小時好可愛。」 「不是她變,是我們老了。人總是會老的。」 「賣老!」她噗哧一笑,「我腦袋裡都是水泥,你再多的灰色毒素也傳染不到我。」 我們倆吃完了李子、葡萄、梨、蘋果,吃得肚子發脹嘴發酸,才心甘情願地站起來。 「走吧!」 「不參加他們的舞會?」海倫指著游泳池畔的露天舞池,到處點著五顏六色的燈籠,舞影婆娑,音樂飄飄,真是美極了。 「我們加起來都快六十大壽了,還跟年輕人鬼混什麼?」 「越紅,你這種老處女情結愈來愈有問題。」 「十七歲時便已不是處女。」一時之間,竟有萬端感觸在心頭泛起。 「原來你還在對那件事耿耿於懷。」 「如果有健忘藥,我願意吃一粒。」 「你就別記得那件倒楣事成不成?記那麼清楚,有誰會給你獎賞?」她沒好氣地瞪著我。 「是懲罰,不是獎賞。」我靜靜地說。 「你的道德觀這麼強烈,怎麼不隨八月朝聖團去麥加膜拜真主阿拉?」 「阿拉說好淫者死,我不敢去。」 「要跟你說多少遍,那不是你的錯!」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是自願,怎麼沒錯?」我別過臉,因為想流淚。十七歲的往事仍讓我無限羞恥,當時的我那般年輕,怎麼會犯淫蕩的罪? 「十七歲的小鬼會有多少見識?又懂得什麼?好吧!告訴你,越紅,就算你是犯罪,犯的也是無知的罪。」 無知的罪? 海倫送我回去,一路上在她的小車裡給我洗腦。 我沉默不語。 事實的真相如何,不必要等蓋棺論定。 她在門口放下我走了。小車留下一陣黑煙,她再不修,遲早給環保局當大烏賊抓去。 我進屋時,燈大開。 「誰?」我失聲驚呼。 一個大男人圍了條浴巾從浴室中探出頭來,一見到我也嚇得立刻縮回頭去。 糟了!我遇到強盜,而這大膽匪徒竟還在我家洗澡,使我的毛巾用我的香皂。 我急得要哭,趕緊奪門而出。 「小姐,等等!」那人套了條短褲,立刻追來,把我堵在樓梯間。他人高馬大,找簡直沒有逃的餘地。 我年輕時遭人欺騙,現在卻要在自家門口遇害,如果擠上了社會版角落補空,必會被寫些艷屍、香消玉殞等字眼,然後是一大段提醒單身女子多加小心的專家訪談。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你別哭。」那人居然好言勸慰。 「走開。」我以為自己膽子夠大還能應付,不料才開口竟是嗚咽。 「我叫陳誠,你為什麼在我家裡出現?」他仍堵著我,我就像一隻被捏在手中的鳥,上天無門,遁地無路。 這個歹徒,竟敢自稱這是他的府上。 「你再擋著我,我就叫救命。」 「你叫好了。」他讓開一條生路,「但是你還得解釋你怎麼會有我房子的鑰匙?如果解釋不清楚,你會有麻煩。」 我們上中學時,把觳觫念成了鼓栗,現在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意。 這人不但是歹徒,還是狂人。弄不好,他會殺掉我,他已經完全意識不清了。 隔壁王先生正好在此時步出電梯,看到了我們,我立刻向他跑過去。他卻不如我這樣開心,驚奇地問:「陳先生,你幾時回來的?」 都是海倫出的餿主意。她只告訴我,房主是個女設計師,到瑞士進修去了,卻沒說清楚她也不過是個二房東,真正的主人是眼前這名彪形大漢。 「原來你是我表妹的朋友,她真糊塗,應該告訴我一聲,真對不起,差點把你當賊抓了。」 我受了一頓驚嚇,但問題還沒解決。 陳誠是地鐵專家,應政府邀請回台北替國家盡力。 本應分有宿舍,但他想自己有家,何必麻煩別人?現在可好,一進門才發現我住此地。 但我無處可去,總不能再回辦公室睡沙發,晚上蟑螂成群結隊地出沒,老愛舔我的腳,再可惡者,黃百成穿汗衫工作,我無法忍受。 「我回來了,房子應該還我。」他理所當然地說。 我頑強抵抗,絕不屈服。 「你去叫警察好了。」我昧著良心說。 「小姐,我看你也是個知識分子,不要不講理。」他有一種懾人的氣質,但對我完全不管用的。 我如果要講理的活,今晚就得提行李滾出去睡大馬路。我也是血肉之軀,怎受得了餐風露宿呢? 「你有沒有朋友什麼的,可以去寄宿?」我反過來要求。 「我自己的家,為什麼不能回來住?」他皺著眉頭說。 現在的路還是叫馬路,但具有騎士精神的人愈來愈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