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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嚴沁    


  第十章

  從一種悠悠然又似朦朧中緩緩醒來,司烈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全然陌生卻又彷彿熟悉的環境,古老的屋子,深紫紅色的絲絨窗簾,紫檀木的雕花大床——霍然坐起,他是在夢中或是清醒的?

  週遭一片寂靜,只有自己的呼吸聲。他用雙手揉揉眼睛又胡亂的抹一抹把臉,感覺上是清醒的,不是夢境。但感覺——又有幾分真實?或只是夢中的感覺?

  他從床上跳下來,啊!夢中他是沒有動作的,只要一動他就會醒。那麼現在是清醒的?為什麼屋中一切又如夢如幻?

  拉開深紫色的窗簾,光線一湧而入,窗外艷陽高照,是個顯得荒蕪的大花園。若不是夢,這是什麼地方?

  推推窗,窗戶紋風不動,釘死的。他皺皺眉,把視線移向房門,房門——不會緊鎖吧?

  走過去試試,心中的不安漸漸擴大,房門是緊鎖的,一如窗戶。

  誰把他鎖在這兒?

  這兒又是什麼地方?他為什麼會來?

  連串的問題在腦中浮現,卻完全找不到答案。他甚至不知自己為什麼在這兒。

  他——他——運用了一切腦力,可是越思索越覺空白,越

  想就越覺恐懼,是恐懼,豆大的汗珠已浮現額頭。他怎會什麼都想不起?他——得了失憶症?

  想到「失憶症」二個字,他苦笑。至少他還知道失憶症,表示他並非失憶。但他——到這屋子之前他做過什麼?和誰?

  想不起,完全沒有印象,彷彿什麼都不曾做,一開始他就在這兒。

  他定一定神,看見桌上有酒——他喝酒的吧?彷彿是又彷彿不是,這個時候酒或有幫助,他為自己斟一杯。

  他是莊司烈,攝影家,是,他知道,很清楚的知道。他人在香港,有些朋友,璞玉、董愷令、秦佳兒——佳兒回紐約了。前一陣子他去紐約探過佳兒,還去台灣見過母親,回來後璞玉接了一單工作去倫敦,啊,倫敦——

  倫敦怎樣?璞玉去工作的,是一批陶瓷樂器,是最新的創作,要花很多精神時間,可能揚名國際——但這是璞玉的事,他呢?他怎樣呢?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一口氣喝光杯中酒,他試著敲門,敲得很響,敲了很久一點反應也沒有。外面恐怕沒有人,這屋子裡只有他孤單的一個。

  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有人故意這麼困住他的嗎?為什麼?真是想破腦袋也沒答案。

  天色漸漸暗下來,他肚子餓了,不是有人想餓死他吧?

  他坐在床沿呆呆的望著窗外。夢境中不會感覺肚子餓,這一定是真實的事。左邊角落有點聲音,他望過去,看見一扇兩尺見方的小門打開,一盤食物放在那兒,還冒著熱氣。心中大喜,奔過去大叫:

  「有人嗎?有人嗎?請開門放我出去。」沒有回應,他再叫:「這是什麼地方?回答我。」

  只有食物沒有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如墜迷霧。

  食物是三菜一湯,做得很精緻,味道也好,倒像是什麼餐館的。

  填飽肚子之後他忍不住想,可是有人跟他開玩笑?若是,這玩笑未免太大了。

  黑夜降臨,四周更是靜得嚇人。

  司烈膽子不小,荒山野嶺,兵荒馬亂都嚇不倒他,但此地——一股神秘的氣氛令他極不舒服,他有窒息感。

  什麼人困住他呢?總不能困一輩子吧?總有人要出來見他,是不是?

  他只能等。

  等,是最乏味又無奈的事,何況還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環境下。屋於裡除了古老的紫檀傢俬就只有酒,他並不嗜酒,只好呆坐在那兒一籌莫展。

  為什麼他記不起到此屋之前的事呢?一定有個原因的。

  他苦苦思索,也許想得太用神,也許的確也是累了,他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又沉沉睡去,又進入夢境。

  是。又進入那熟悉又難解的夢境。

  依然是那個房間,那張紫檀供桌,牆上看不清楚的男人照片,鮮花、供果、深垂的深紫色絲絨窗簾。—門,門邊的紫檀雕花屏風,然後門開處,邁進來的腳,帶羽毛球的白緞鞋,墨綠絲絨旗袍。手,托盤,冒熱氣的碗,似真似幻的搾菜肉絲湯味——就像電影般,鏡頭一轉,他又看見那火車站,那條路,路兩邊的情景,路盡頭的大屋。樓花鐵門,花園,推開屋門是一屋子的光亮和類似掌聲的喧嘩,該醒了——不不,看見那道似高不見頂的木樓梯,莫名的恐懼往上湧,他不想再夢下去,他要醒來,要醒來——他已走在木樓梯上,一級又一級,終於到了頂,是一扇木門。好熟悉的感覺,彷彿門裡的一切他已見過千百次,就像回家——啊!家。伸手推門,輕輕的一陣檀香味迎面而來,他又看見那紫檀的供桌,牆上看不真切的男人照片,供桌上的鮮花,水果,還有——還有供桌前背對著他跪著的人,女人,穿絲絨旗袍的纖細女人,似熟悉又似陌生。他向前一步,女人轉回頭——

  他驚醒了,在這個時候他又驚醒了。

  他本來可以看清那女人的樣貌,不不不,他感覺到那女人的樣貌,真的。他似乎見過,那真的似曾相識。

  他怔怔的發呆,驚疑不安加上莫名的恐懼包圍著他,現實和虛幻交織成一個網般令他難以動彈。

  那個似曾相識的女人是關鍵,這麼久了,到底要啟示他什麼?

  不敢再睡覺,不知道為什麼,他怕真正看清那女人的臉,只差那麼一點點,只差那麼一秒鐘,是不是?看清了之後他擔心自己會受不了。

  受不了?為什麼?

  他站起來四下走動,桌上那瓶酒彷彿在引誘他,喝啊!這個時候該喝一點酒。他努力壓抑了這念頭,坐在一角的沙發。

  這是個莫名其妙的荒謬環境。他狠狠的拍拍沙發,牆角一扇小門應聲而開。

  秘密的小門?!他跳起來奔過去,看見門外一道長廊,幽暗神秘。

  釘死的窗戶和緊鎖的木門看來都困不住他,有暗門呢。只考慮幾秒鐘,他走出來。

  長廊上雖幽暗,牆上的古老壁燈卻是亮著的。他慢慢向前走,小心翼翼的踏著地上的深紫色地毯,怕驚動什麼人似的。這屋子裡除了他還有其他人嗎?

  長廊盡頭有道小樓梯,通向上面一道雕花的木門。司烈猶豫一下,那木門強烈的吸引著他。吸一口氣,他踏上樓梯。

  伸手推門時,他竟控制不住的在顫抖。他有個感覺,木門後有他想知道的一切。

  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一些瀰漫的煙霧,又是一陣似真似幻的檀香味。屋裡是亮著燈的,他定定神,巨大的震動令他幾乎站不住腳,他看見——是,他真正看見在夢中出現的那張檀木供桌,桌上的鮮花、供果,牆上有張男人照片。把視線向左移,是深紫色的絲絨窗簾深垂,門邊有個相當大的紫檀木屏風,再向前一步,他看見牆上照片中的男人,那在夢中從來看不清楚面貌的男人。那那——背後突然傳來一聲似真似幻的歎息,女人的聲音在問:

  「你——回來了?」

  他大驚回頭,一陣突然來到的昏眩緊緊的抓住了他,意識一下子模糊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感覺上有一世紀那麼長的時間,他才悠悠醒轉。

  他看見自己仍然在那個緊鎖著的房間裡,他仍然躺在床上,深紫色的絲絨窗簾拉開的,窗外一片黑暗。

  他不能置信的摸著自己額頭,他——又發夢了?一個從未出現過的夢?但是——明明一切是真的,他分明是清醒,那沙發——他跳起來奔到沙發邊,用力拍著,打著,搜尋著,沒有一絲破綻,沒有神秘小門。

  他又奔到牆角,牆上沒有任何痕跡,絕對不像有門的樣子,剛才——剛才——他沒有從這兒出去過?

  到底怎麼回事呢?

  司烈簡直覺得痛苦了,是什麼人在故意折磨他,是不是?是不是?在這虛虛幻幻、真真假假中,他就快崩潰,就快發瘋。

  怎麼可能是這樣的呢?什麼人要對付他呢?就像把他迫瘋了,對方有什麼好處?

  他又看見那瓶酒,這次,他控制不住的為自己斟了一杯,一口吞下。

  他要鎮定自己。

  他是這樣坐著直到窗外泛起魚肚白。

  剛才的遭遇——他覺得是遭遇,不是夢境,令他不再有睡意,他要清醒的來分辨一切,分析一切。

  他用最大的意志力支持著。

  天亮了,他聞到早餐的氣味,那兩尺見方的小門處果然放著豐富的食物。折磨他的人並不想要他的命。

  他不理三七二十一的大嚼著,肚子餓是為難自己,他不傻。

  他要養足精神來揭開真相。

  真相?他苦笑。是有個莫名其妙的秘密圍繞著他,是吧。

  無所事事的被困在這兒該有三天吧?他記得已第九次進餐了。

  精神越來越壞,眼皮越來越不聽指揮,實在太疲倦了,憑著意志,他三天三夜坐在沙發上不肯入睡,他不想再一次進入那種似真似幻的情景中,他要保持清醒,他——實在不行了,已經是種半昏迷的狀態,睡魔已經對他展開了最迷人的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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