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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單飛雪    


  江品常當時慌亂極了。

  爸爸說,他腦子里長了不好的東西,要吃很多藥,希望它消失。但是,爸媽沒說,他在這個家,也是不好的東西,他們也希望他消失吧?

  他假裝沒事,默默跟腦子裡不好的東西相處。他變得沉默,默默希望變成這個家的好東西。

  江品常在知道真相後,一直那麼努力。

  高中時,他打工,假日就在建材行幫忙,賺的錢都給爸媽。去建材行工作,跟老闆到客戶家中幫忙油漆、清運廢棄物、搬運建材。做的都是粗工,手掌常磨破長繭。但他毫無怨言,他想,這是唯一能報答養父母的方式,他們不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是這個家的寄生者。他不要成為他們的負擔,他要賺很多錢給爸媽。

  唯有如此,他在這個家,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不好的東西,只要有用,就有被留下來的必要,是不是?

  他跟弟弟也一直很好,只要做個好哥哥,雖然不是爸媽親生兒子,但爸媽會因小弟的關係也疼愛他。每次家族旅遊,他都體貼地拒絕參與,自願留下來顧家。某年暑假,爸媽計劃三天兩夜的旅遊,要去墾丁。他借口要打工,不參加,小弟竟因此發了很大的脾氣,氣到拒絕旅行。

  最後還是他設法安撫住弟弟。那次墾丁之旅,讓品常意識到小弟有多愛他,他感動著,真心喜歡單純的小弟。直到他離開那個家為止,品福都不知道,他們根本不是親兄弟。

  他對小弟好,跟小弟感情親密。他不追問身世,假裝不知道,以為這樣,就能在這個家安然度日。沒想到十九歲生日那天,媽媽到他房間,主動說出真相。

  「阿常,你已經長大了,媽覺得有些事,該讓你知道。」

  他一直逃避,但這天,還是來了。

  媽媽給他一張報紙剪下的照片……

  第二天,他悄悄離開養父母的家。

  江品常不會原諒那個拋棄他的女人。

  而今,每在頭痛時,江品常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反覆檢視。他的身體,便是這個女人給的。生下他,但棄之不顧。

  照片中,穿黑色套裝,短髮幹練的削瘦女子,在講台演講,這就是他親生媽媽。

  他原可以瀟灑,遺忘這個從來不親又陌生的女子。即使他的身體,曾住在她肚腹內足足十個月。

  可惡是,這些年她積極做一些事,讓他不斷在各種地方看到她、聽到她。然後想到自己是她竭力隱藏、努力否認,恨不得消失在世界上的存在。

  於是,這個她想一筆勾消的存在,便肆無忌憚地在各種微小不起眼處,放肆彰顯他的存在。

  你且等著。

  你越是在那光明燦爛舞台中胡說八道妝點自己的神聖高貴。

  我……便會在那暗黑污穢處囤積能量滋養自己,日日巨大到終有一日,你,無法忽視我的存在,因我,來自於你。

  脫下安全帽,江品常走向一家堆滿廢棄家電的二手電器店。

  這,就是X先生的秘密基地。

  這兒囤積著被主人拋棄或故障、或報廢的電器用品。這裡空氣,帶著鐵味。瞧這些與他為伍破敗的生銹金屬物,它們被世人冷落,月光下,泛著銳利冷光。

  江品常,也是個被拋棄的人。他的心,也冷也銳利,如鐵剛硬。

  都已經清晨四點了,白雪家中,燈火通明。

  江亞麗一襲紫色絲質洋裝,懶懶躺在客廳長椅。她抽煙,品紅酒,看電視。一隻傲嬌白貓,坐茶几上……不看電視,坐姿如後,瞪視面前的亞麗,像在監視她行為…是貓界皇后,睥睨天下,歧視人類,看亞麗的眼神,好像她是畜牲,侵佔它地盤,它正努力容忍亞麗的存在。

  這兒亞麗是慵懶懶的。

  那邊地上,則宛如戰場,不時傳來詛咒——

  白雪趴在木地板上,週遭堆著顏料,正在畫稿上塗抹修改。畫稿中,一朵綻放白茶花,花中央,一罐松野牌美顏聖品。因為王大老闆臨時變動,需大幅修改飲料外觀。改完,還要再利用繪圖板,依案主要求,調整背景。

  「我從不知道,可以這麼恨一個人!」白雪咬牙說。

  「誰?」

  「王朔野。」

  「恨一個沒見過面的?荒謬。」

  「我要宰了他,如果我會巫術,我馬上作法!」

  「我倒是挺愛他的。」亞麗微笑。「我愛我的客戶們,比我的男人更愛。白雪,你要學學我,這是工作,不用這麼情緒化,會更累的。」

  「喂!」白雪扔畫筆,崩潰揪發。「他到底要我改多少遍?為什麼突然要改飲料包裝?這是他的問題吧?還有,一下說我畫得太夢幻不夠寫實,沒辦法抓住顧客注意;一下又嫌線條太剛硬,不符合他賣給OL的設定;一下又嫌背景用色太暗,當初是誰要求突顯商品?背景暗才能更突顯吧?懂不懂什麼叫藝術?大老粗不懂又愛出意見,那麼厲害叫他來畫啊!」

  「冷靜點,妹妹。他不必懂,他有錢就行了。我們是來賺他的錢,不是來教他提升審美觀的。他是商人,這方面不用太期待。」

  「我願意配合,但他每次亂動交貨時間,不管別人作業多辛苦,都要人配合他。他要出國就要提前交?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忽然要我修改又不給我時間好好改,但是又要求品質。不是說很急?很急給他,哪次不用改?真有這麼急就不會要我改,最可惡是改到最後他最愛的是他媽的第一版!啊~~」尖叫,哀號,地上打滾。

  「嘖嘖嘖,每次工作就這麼暴躁,你賀爾蒙失調,快找男人上床。」

  「沒戀愛是要怎麼上床啦!」

  「上床跟戀愛是兩碼事。」

  「是是是,我懷疑你對桌子椅子都能發情。」

  亞麗大笑。「可惜我的魅力對他沒用,不然你就輕鬆了。我跟他撒嬌啦、諂媚啦,都不成。那個人真嚴肅,不過他給的價碼好,咱們就原諒他吧?反正你不用跟他碰面,有我在前面幫你擋子彈呢。」

  「每次跟他合作,我都沮喪到懷疑起自己的才華,好想死。」

  「所以才需要我這個經紀人啊,讓你去斡旋,這工作早沒了。」

  「是他的命沒了。」

  「你要感謝他,他給的酬勞幫你付了好幾期房貸啊。」

  「好了。」白雪舉高畫稿。「終於改好……第十五次,明天要是再不滿意,你就叫他把這朵花吃下去。現在……」終於可以放心聊私事了,噢耶!白雪奔去,纏著亞麗。「可以跟我說了吧,X先生長什麼樣子?」

  「哪知道啊,他穿連帽運動外套,又戴口罩,沒看到他的臉。不過,身材高瘦,很結實,體格很好喔。」

  「畫呢?有沒有拍照,快,我要看。」

  「喏。」亞麗找出手機中的相片。

  白雪看了,大笑。「他又嘲諷我們市長了,他跟市長槓上了?」

  畫中是貌似高市長的短髮女子,右手環抱嬰孩,滿臉慈愛,左手拿著奶瓶喂孩子,奶瓶裝黑水,瓶身寫著「福安製造」四字。福安是最近鬧出毒奶粉事件的食品商,也是參與市長「護兒計劃」的最大捐款商——

  亞麗按熄香煙。「看樣子他對咱們市長的護兒計劃很不屑喔,欸,你覺得市長真的有收福安的錢嗎?」

  「政治我不懂,但我佩服他的膽識跟技術,不是有人高價要收藏他的畫?他就是不露臉,堅持只為理念創作,好酷喔。」白雪歎氣。「不像我,為五斗米折腰,被智障業主欺負也不敢吭聲。」

  「沒錢拿有什麼用?藝術不能當飯吃。」

  「他敢沖,敢挑戰權威,他的畫有個性又熱情,啊,好酷,好想跟他浪跡天涯——」

  白雪跨上哈雷機車,摟住前面一身皮衣皮褲戴全罩式安全帽的X先生,臉貼著他寬闊的背。

  「親愛的——天涯在哪裡?」她問。

  「天涯在哪兒,我不知道。但是,你在哪裡?」

  「嗯~~」白雪嬌嗔地蹭他的背。「那你說我在哪裡?」

  「在我心裡。」

  「嗯~~討厭~~」

  「跟我在一起,要吃苦,猶豫就下車。」

  「不!」白雪摟緊他的背。「再苦,只要有你,就幸福!」

  油門一催,咻——他倆相依相伴,往天涯馳去——

  「STOP!」亞麗K醒她。「你最糟的就是骨子裡太浪漫,務實點,這種憤世嫉俗的傢伙只能純欣賞,真跟這種人交往沒未來只會被氣死。我見多了,像這種不希罕錢的叛逆藝術家,搞不好連三餐都有問題。」

  「不然呢?難道要我欣賞王朔野那種渾身銅臭的自大狂?」

  嗶。亞麗的手機,傳來一封簡訊。

  江小姐,老闆臨時有急事,明天看稿會取消,改為下週五早上八點。李秘書。

  白雪倒抽口氣。「他竟然——」

  「冷靜。」握住她手,亞麗指示。「來,深呼吸,慢慢的,緩緩的——」

  「所以我這樣熬夜拚稿子,一通簡訊就取消了?他為什麼要這樣摧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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