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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頁 亦舒 「承鈺,你的問題,叫我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什麼是紅色絲絨鞦韆架?」 他一怔,沉下臉,「後天考試,還不去溫習?」 陳媽在這個時候進來,「小姐的電話。」 「什麼人?」傅於琛問。 「她的同學。」 「不會是男同學吧。」 確是男同學,要來問我借功課。這只是他們的借口,其實不過想上門來坐一會兒,吃點心,聊天,解解悶。 我請他上來。 他來的時候,傅於琛已經外出。 我們聽唱片做算術,初中的功課比較深奧,他教我三五遍,我還沒有明白。 「承鈺,一整天你都顯得沒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麼叫做紅色絲絨鞦韆?」 「不,我沒聽過,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問他們?」 他聳聳肩,「當然可以。」 他的兄長也不曉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經讀到大學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書,叫《紅色絲絨鞦韆架上的少女》,我即時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書就跑。 從書裡,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極大的震驚與刺激,把衣櫥裡所有紅色的東西統統扔出去,更加憎恨母親。 彼得待我很好,我們很接近,他比同年齡的男孩較為成熟,我們來往了一年。 每次來他都帶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擱在玻璃瓶子裡。我不愛吃糖。 彼得問我,「你到底喜歡什麼?」 「母親愛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讓你擦口紅,妹妹都不知多羨慕。班裡第一個學會打網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裡來的時間。」 「所以功課不好。」 「聽說你要出去念高中?」 「還有一段日子,何用這麼快做打算。」 「也有人說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著彼得,在這一剎那,我決定與他斷絕來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說。」 「不是嗎,你姓周,但門口掛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冊上的簽名也都是傅於琛。」 忽然之間,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說話,一站起來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於琛問:「你那個男同學呢,怎麼不來了?」 「哦,那個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與他說話。」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傅於琛笑,「已經開始難服侍,嗯?」 我掉轉面孔。 「他們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厲害,就沒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終結這一次的討論。 發育中的身體令我非常難堪,沒有心思去理會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塊,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這時停止所有體育活動,以防不測。 一方面彼得還不死心,一直在身邊問「承鈺,為什麼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煩,他不知在什麼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麼簡單,最恨別人去打聽我的私隱,如果你認為值得付出友誼,讓我們握手言歡,如果不,那麼去找別人,但別試圖探聽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屬於黑暗。 誰是我的父親又有什麼關係,彼得就是不懂。 傅於琛瞭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醫生,從此之後,有什麼疑難雜症,我便去找她,直到醫生離去,移民外國。 她以開通文明冷靜的態度,把一切告訴我,例如經期不是內出血,保證女性不會因此死亡。 她沒有與我發生超過醫生。」病人的關係,學科學的人頭腦冷靜,絕無過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為我添置。 然後有一日,傅於琛說要介紹我認識他的女朋友。 「是黃伊利沙伯嗎?」我問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離了婚,現在又在結婚中。」 「那麼是誰呢。」 「我希望你會喜歡她。」 「但即使不喜歡,你還是會搬出去與她住。」 傅於琛詫異,「你怎麼知道?」 「你們的新房子在裝修了。」 「哪裡得到的消息?」 他並沒有出力瞞住我,裝修的人進進出出都有論及,分明是費事與我多說。 「我要結婚,有一筆基金,指定要第一個孩子出生後才能動用。」 「我很為你高興。」 「你已經長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與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趙小姐來吃飯那一天,我們嚴陣以待。 陳媽笑說:「你不下去看看?趙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紀很輕,才二十五六歲。」 「是不是電影明星?」 「一看就曉得是大家閨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樣下去見客。 傅於琛是認真的,他同她介紹,「我的義女周承鈺。」 趙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嬌怯,每箸菜都要傅於琛夾到碗中才吃。 趙小姐時常用一種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這到底是養女還是親女呢。 我一點也不覺得她是大家閨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飯我說:「我陪趙小姐參觀這所房子。」 傅於琛說:「也好,我去撥幾個電話。」 我領著趙小姐由花園開始逛。 「你幾歲了?」她問。 「十四。」 她大吃一驚,「我以為你已有十八歲。」 「啊,沒有,我還沒有成年。」我淡淡地說,「這裡長窗進去,是書房,不過傅於琛在裡面,我們不要去打擾他。」 「你叫他什麼?」 「傅於琛。」我補充一句,「我一直這樣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試探。 「爸爸?」我笑起來,「當然不是,我們一點血緣也沒有。」 「你父母是誰?」 「家父姓周,家母姓楊,是他的老同學。」 「你為什麼住在他家裡?」 「請過來,這裡是圖書室,我們在這裡看電視。」趙小姐問得實在太多了,我轉過頭反問:「他沒有告訴你?」 她漲紅了臉。 看得出內心非常不安,雙手握得很緊。 「他喜歡我,所以自七歲起,我便在這裡陪他。」 趙小姐雙眼陰睛不定,像只受傷的小動物。 「他說,我從來不似一個孩子。」 她喉嚨乾涸,咳一聲。 「二樓是睡房。他不出門時,睡這裡,這間套房連浴室兼起坐間,隔壁,是我的睡房,這扇門是通的,可以鎖,可以開。」 我把夾門推開。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這一列衣櫃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學必須穿校服,這是梳妝台,這一列化妝品都是他買給我的。」 沒有反應。 「趙小姐?」我轉過頭去。 咦,她面色發青,站在房角。 我問:「你不舒服嗎?」 「不,沒有……你說下去。」 「小時候,曾對他說,想要嫁給他……」我笑,忽然發覺笑得有點像母親,趕快停止。 「你同他,是這種關係?」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兒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虧他對我好。」 趙小姐雙目發出奇異的神色,「你還是個孩子呢。」 「我與你一樣高了。」我再微笑。 「我們就要結婚。」 「我知道。沒有影響吧,他仍是……義父。」 趙小姐忽然尖叫起來,我瞪住她。 她奔下樓去。 我站在梯頂看著她一直走進客廳去取外套手袋。 傅於琛聞聲跑出來,「怎麼回事,令儀,令儀!」 她沒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剛才所說的,每句都是實話,是什麼令她這麼不高興?真是小姐脾氣。 傅於琛上來,隔一段距離看住我。 「承鈺,你真是妖異。」 我說:「別為了另一個女人責怪我。」 「你對她說了些什麼?」 「為什麼不去問她?」 「別擔心,我會。」傅於琛生氣了。 真是一個奇怪的人,為了那樣的小事生氣,認識他這麼多年,他從來沒要我看過他的臉色……真叫人難堪,然而什麼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沒奈何。 他很快就自趙令儀處獲得答案。 她是那種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傾訴的女人。 傅於琛反應激烈過我所想像,他派司機把我自學校截回去。 劈頭只有一句話,「你下學期到英國去寄宿。」 我說:「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監護人。」 「不去英國。」 「你放心,你不會碰上令堂,英國大得很,即使與她重逢,你也不必擔心,你比她厲害多了。」 我什麼也沒說,轉身回房間。 「站住。」 我遵命,停止腳步看著他。 「你為什麼說那些話?」他問我。 他的表情慘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麼話?」 「你故意引起她的誤會,為什麼?為何破壞我的名譽?」 「你從來沒有關心過別人說什麼,何必理會她。」 「我們快要結婚,我同你說過。」 「現在不會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鈺。」 我回到房間去,伏在書桌前,扭開無線電,音樂悠揚,卻並沒有勝利的愉快感覺,我伸手啪地關掉它。 忽然之間我後悔了。 我所要的,不過是一個安寧舒適的居住環境,直到自己經濟獨立,自給自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