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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頁 亦舒 付於心一臉鬍髭,看上去有倦態,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問惠叔:「女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答案。 「怎麼了?」 「她出去旅行了。」 「吵架?」 惠叔說:「不說這個,我替你備妥客房。」 「謝謝。」 「你同你父親可有言歸於好?」 「老惠,我不問你的事,你也別問我的事。」 「是是是。」 「給我一杯白蘭地。」 斟酒的聲音。 「老惠,這是什麼?這喝了會盲!」 惠叔尷尬地說:「在外頭住這麼多年,還嘴刁。」 兩人哈哈笑起來。 我剛想躲進房間,付於心說話了。 「你一個人住?」 「是。」 「那小女孩呢?」 「什麼小女孩?」 「喏,倩志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鈺。」 「她還同你住嗎?」 「同。」 「我可否見她?」 「當然,陳媽,把小鈺叫出來。」 女傭應了一聲。 「她開心嗎?」 「誰?」 「周承鈺。」 「我想還好吧,喂,老傅,沒想到你對兒童心理有興趣。」 我轉身回房間。 陳媽正找我,笑說:「出去見客人,來。」 我隨她身後。 付於心一見我,有說不出的高興,「哈羅,你好嗎?」 我微笑,他還當我是小孩子。 「你長高許多。」他說。 惠叔感喟說:「她最乖。」 「而且漂亮。」 我垂下頭。 「還是不愛說話?」付於心低頭來問我。 我避開他的目光。 他哈哈笑起來。 惠叔走開去聽電話,書房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每次見到你,你總似不大高興。」 我仍不說話。 「我有禮物送給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詫異地看著我,「咦,說話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沒想過你會喜歡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隻盒子,遞給我。 「能拆開看嗎?」我說。 「自然。」傅於琛說。 盒子是舊的餅乾盒,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麼大,打開來,滿滿一盒郵票,且都是舊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長方型,美不勝收。 我心頭狂躍,「都給我?」 他點點頭,「全是你的。」 「啊,謝謝你,謝謝你。」我把盒蓋關好,將盒子擁在胸口。 「是誰送你鍾愛的禮物?」 「你/ 「我是誰?」 「你是傅於琛。」 「啊,你竟記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會寫你的姓名。」 「誰教你的?」 「我已經九歲,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經九歲,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與他握。 他的手大而溫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護我。 「小姐,你認為我們可否成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這麼奮勇的吧?」 我的面孔漲紅。 「對了,你母親呢?」 「在倫敦。」 「或許我可以用電話與她談談,叫她回來,你認為如何?」 「謝謝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問題,舉手之勞。」 那夜他與母親說了很久,但是母親沒有答應回來。 惠叔不見得非她不可,他熱烈地進行著迎妻活動,渴望見到兩個兒子。 惠叔說:「十五歲與十三歲,想想看,竟這麼大了,老大聽說有一米七高。」 那簡直大人一樣了,我驚異,這麼高大! 當他們兩兄弟真人出現的時候,體型比我想像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為他們姓惠的緣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碼頓時縮了一截。 這原是他們的家。 付於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輕輕說:「不要緊,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會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幾時。 這是我第一次嘗到寄人籬下的滋味。 後來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許多許多苦,但首宗,還是寄人籬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頭受風吹雨打,回來亦可關上門舔傷。 晚上惠叔出去與家人吃飯,幸好有付於心與我同在,我聽到他在長途電話中與我母親爭執。 「你應回來,你怎麼可以把承鈺丟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閒事,但是你還想在倫敦呆多久?你的餘生?」 我躲進衣櫥,並沒有哭,哭是沒有用的。 但櫃裡漆黑,特別安全。 傅於琛來找我,他打開房門,再打開櫥門,發現了我。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 然後他非常非常溫柔地說:「周承鈺,要不要擁抱一下?」 當時覺得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待我似他那麼好,即時撲到他懷中,與他緊緊相擁,良久良久沒分開。 他說:「為你,我會毫不猶疑娶你母親,儘管她是殊不可愛的女子。」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他時常用那種口吻與我說話,在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安撫我。 惠叔兩個兒子頑皮得不像話,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間拉出來,要在梯間推我下樓。 「哭呀,哭就放過你。」 「把她外套脫下來,在屋內何必穿那麼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牆角,惠二把我拉出來。 我沒有尖叫,因無人理睬。 沒有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這時候,傅於琛出現在房門口。 「住手。」他說。 惠大惠二嬉皮笑臉,「傅叔叔早。」 「再給我看見你們欺侮周承鈺,毋需徵求令尊意見,我就煎你們的皮!」他暴喝一聲,「走開!」 惠大惠二連我在內,都驚呆。 惠大嘀咕,「這是我們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聲張,拉著兄弟走開。 我退至牆角,看著傅於琛。 他柔聲問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兒?我收你做乾女兒可好?」 我緩緩搖頭, 「不喜歡?」 「我不要做你女兒。」 「為什麼?」他著急。 「我要與你結婚。」 「什麼?再說一次。」 我肯定地說:「我要嫁給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驚歎,「真的?」 「因為你對我好,而且保護我。」 「就為了那樣?」 「是。」 過了許多許多年,才曉得自己原來那麼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講運氣的,在我感情生活中,並沒有遇見對我好與能保護我的丈夫,許多女人都沒有遇到。 「謝謝你,」他說,「這是我歷年來所聽到最好的讚美。」 傅於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為何沒有搬出去? 為什麼他越來越似主人? 為什麼惠大惠二兩隻頑皮鬼見了傅於琛便躲遠遠? 為什麼惠叔要垂頭喪氣? 一日深夜,惠叔進來與我說話。 我在看畫報,見他滿臉愁容,知道不會是什麼好消息。 我等他開口。 心中異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媽媽不回來了?」我小聲問。 「別擔心,她總會回來的。」 「那是什麼事?」 「我真不知怎麼對你說才好。」 「沒問題,你說好了,我已經長大。」 「真對不起,承鈺,我恐怕你不能住這裡了。」 我沉默很久,只覺耳畔嗡嗡響,隔半晌問:「惠叔,可是我做錯什麼,你趕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鈺,惠叔自己也得搬,這屋子賣了給人。」 「為什麼?」我驚疑。 「惠叔做生意做輸,要賣掉屋子賠給人家,你明白嗎?我們都得走。」 我略為好過一些,「到什麼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鈺,我已發電報叫你媽媽來接你。」 「你們到什麼地方去?」 「還不知道呢。」 「我母親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鈺,她要同我離婚。」 「是否因為你窮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麼忽然之間窮下來了?」 「要命,叫我怎麼回答才好。其實我窮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麼我看不出來?」 「你是小孩子。」 我歎口氣。 那我要到什麼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著惠叔,惠叔也看著我。 惠叔是個好人,他不是要趕走我,問題是他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們相對許久,他忽然說:「承鈺,對不起,我不能保護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緊,我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適。」 我雙眼發紅,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那夜誰也沒有睡好。 做夢,自己變成了乞丐,沿門乞食,無片瓦遮頭,一下子,又變成賣火柴女孩,劃著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終於凍死在街頭。 醒來時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從。 怎麼辦呢,我會到什麼地方去住?能否帶著明信片,下雪的紙鎮,以及郵票一起去? 我甚至沒有行李箱子。 而母親在這種時候,仍在倫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開我? 很有可能我會與她失散,以後都不再見面,然後在我七十多歲的時候,才認回一百歲的她,兩個老太婆相擁哭泣。 這些日子,母親亦買給我一櫥衣服,佈置得我的睡房美輪美奐,不過好景不再,我就快要離開,格外留戀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於琛來敲我的房門。 我開門給他。 「你怎麼不出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