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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頁 亦舒 辦公室內靜得可以聽得見呼吸聲。 勤勤回過神來,機靈的她忽然察覺室內有第三者。 她不動聲色,垂下雙目,視線似落在自己雙手,但目光帶到另一角,她看到屏風腳下露出一雙黑色漆皮女鞋的鞋尖。 勤勤立刻抬起眼,「檀先生,我要走了。」 這座屏風一定有特別裝置,裡邊的人可看得見她。 太古怪了,勤勤有絲害怕,內心忐忑。 檀中恕並沒有留她,馬上喚秘書送她出去。 他轉身問:「如何?」 屏風內一陣沉默。 檀中恕溫柔地說:「尤其是那把永遠不會馴服的頭髮,簡直一模一樣。」 女子承認:「連我都嚇一跳。」 「她知道你在裡邊,所以馬上要告辭。」 女子點點頭:「這孩子聰明絕頂。」 「就是她了?」 「不會有更理想的人選了。」 「由你與她商討細節,豈非更好。」檀中恕建議。 「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麼方便見人,由你來辦吧。」 檀中恕沉默一會兒:「可能節外有枝,你也看得出她生性頗為倔強。」 女子輕笑:「我不倔強嗎,你不倔強嗎?」 「我試一試。」 「現在我知道,為何那日你一見她,便深感震盪。」 檀中恕的聲音有點淒迷,「隔著一條街,我都以為那是當年的你,真可怕。」 女子聲音漸漸低下去,「中恕,有沒有時光隧道,讓我進去兜一個圈子再出來與你共度數十年。」 「我陪你一起去。」 「不,我一個人去,這次,我要比你年輕……」 勤勤站在電梯裡就發覺手心滿是汗。 有人偷窺她。 誰? 她在明人在暗,為甚麼不好好出來相見,為何有這麼多人爭著看她,這裡的職員爭先恐後招呼她? 勤勤才不相信石榴圖沽得出去。 但是她需要這筆款子,母親有紀念價值的首飾可以贖回,王媽的薪水方便做個總結。她能夠辭掉工作,專心作一年畫…… 勤勤吐出一口氣。 擦一擦手心中的汗,她奔出電梯,叫部車子,趕回家去。 心中踏實地有了打算,她反而到中式夜總會去報到。 奇怪,那個晚上並不見得那麼難挨,可見境由心生。 心情欠佳,看哪個人都是牛鬼蛇神,運程有進步的時候,不會計較那麼多。 勤勤有心事,吃得比較多,說得比較少。 楊光一直坐在她身邊,巴不得全世界人誤會勤勤是他女友。 那個晚上,勤勤十分合作,坐到散席。 第二天,她一早到銀行存入款子。 第一件事就是到如意齋去把父親一套風門青印石贖回來。 勤勤愛藍色,父親那麼多瑣碎的玩藝兒當中,她最喜歡這一套石頭,一套七八顆,帶著絢麗的寶藍色澤,文氏是浙江青田人,風門青正是青田產品。 其餘的東西早已失散,但贖得這一套,勤勤已經心足。 第三章 瞿德霖不在店裡,由瞿太太招呼勤勤。 她把印石取出來,解釋說:「因為一直想成批賣,所以還擱在此地,勤勤,你要回去的話,加點佣金就可以了。」 勤勤感激之餘,鼻子發酸,竟忍不住眼淚。 瞿太太訝異:「你這怪孩子,賣東西不哭,贖東西倒哭。」 石頭的顏色一點都沒有變,可愛如昔,勤勤拿在手中,感慨萬千,所以,不要問這些古物如何會流落在古玩店的櫃檯上。 她父親手刻的字樣並沒有磨掉,勤勤最鍾意的一顆閒章是「十分紅處便化灰」。到如今她也還不十分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覺好聽,認為有點樂極悲生的味道。 另外一顆叫「呵呵一笑」,這是她父親寬朗性格的簡述,無論甚麼事,都一笑置之,吃了虧,上了當,受了氣,統統融在笑中,不放心上。 還有一顆刻「無道人之短、無說己之長」,勤勤記得,他完成後給女兒看,誰知勤勤立刻說:「不喜歡,沒有可能做到的事,說來多餘。」父女笑作一團。 勤勤眼淚又沁出來。 她給了相當豐厚的佣金。 正要走,瞿太太叫住她:「勤勤,你不是想看照片?」 「照片?」勤勤忘記了。 「檀中恕的照片。」 「啊是,找到了嗎?」 瞿太太笑說:「一邊找老瞿一邊嘮叨,無端喝乾醋。」 勤勤亦覺得好笑。 瞿太太取出照片,勤勤急不及待探頭過去。 是六十年代拍攝的集體照,十多個青年男女或坐或站。 瞿太太指一指,「這是老瞿。」 「唉呀,好瀟灑。」 「得了,勤勤,不笑大你們的嘴已經很好了。這是我。」瞿太太打扮時髦,但彼時越流行,今日便越老土。 「這便是那位檀先生。」 是,是他,勤勤認得。男人太漂亮就好像沒有內涵,現在的他沉著、落寞、成熟,比從前更加好看。 「圍著他的幾位女士都是當日對他過分好感的人。」 「他有沒有選中誰?」 「沒有。」 「他就那樣失了蹤?」 「也許出國去了,誰知道,」瞿太太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勤勤點頭。 瞿太太說:「當年令尊是這個中元畫會的主要贊助人之一。」 勤勤問:「其中有幾位是真正在藝術界楊名立萬的?」 瞿太太笑:「真正成名,相信你也會知道。有人移民到加拿大去開畫廊,生意做得不錯,有人在此地教小孩子畫畫,也夠生活。我同老瞿開古玩店。也有人做了藝術館副館長,檀中恕則成為傳奇。」 「但沒有人真正成名?」 「我認為沒有。」 「可見這條路多難走。」 「做什麼都講天時地利人和哩,勤勤。」 「唉。」 「嘿,你這就歎息了?」 勤勤不好意思地笑,一邊小心翼翼把印石放進袋袋。 「你不用上班?」 「我想辭工。」 瞿太太點點頭,「那樣的工作,的確委屈你,但這種話誰不會說,誰生下來,又活該為五斗米折腰,為著生活,吃點苦是常事,況且,不拖不欠,不偷不搶,也就是正人君子。」 「謝謝你瞿伯母。」 「有空來聊天。」 勤勤這才回家,趁母親外出,把王媽的薪水結清楚。 那王媽也真是怪人,嚇個半死,以為勤勤要辭退她。 她大驚失色地說什麼都不肯收錢。 勤勤說:「想必是在我家做慣太婆,不出糧都肯幹。」 王媽只得收下,搶白她:「你發了財?」 「不能同你比,也過得去了,你可別在我母親面前嚕囌。」 王媽驚疑不定:「錢自何處來?」 「不比你的更不正當。」 「你只是一個小女孩子,哪兒來的門檻?」 「咄,你還是目不識丁的老媽媽呢,如何也生活不憂?你難道不知道本市遍地黃金?」 「勤勤,你要當心啊。」 「我會的,」勤勤握緊拳頭,「我會的。」 下午她才回出版社。 楊光在等她。 他一看見她那悠然自得的模樣就有一兩分明白了。 與勤勤同事大半年,楊光知道她從來沒有高興過。 實在納悶的時候,他看見勤勤喝啤酒,一點點酒精也好,略為麻醉,神經沒有那麼敏感,一切容易商量。 楊光覺得心疼,但一點辦法都沒有,他連自救都辦不到。 勤勤對他說:「我決定辭職了。」 「另有高就?」 「回家畫畫。」 「給誰?」 「管它呢,先畫了再說。」 「生活費用不成問題?」楊光似乎有點過分操心。 勤勤但笑不語,只管收拾案頭雜物。留下來的人總希望有人陪同。 「你可別衝動。」 再下去他就要訓她胡作在為了。 她拍拍他肩膀,「你給我放心,有空大家喫茶。」 「勤勤——」 「我要進去見老總,」勤勤(目夾)(目夾)眼,「出來再講。」 她希望資方可以即刻放她走,再拖上一個月沒意思。 楊光茫然坐著等勤勤出來,他知道她這一去,他就要失去她。 說實在的,其實她從來不曾屬於過他,但至少,他們天天在一起辦事,她的秀色,便是他的精神糧食。有若干早晨,天色昏暗,前途不明,他根本不想起床,但想到可以看到她晶亮的大眼睛,便一躍而起,撲回出版社。 如今連這樣一點點小小卑微的享受都沒有了,楊光低下頭,連抱怨的力氣都失去。 勤勤出來。同他說:「順利完成。」 「他沒有挽留你?」最後一絲希望也落空。 「我又不是曠世奇才,留我作甚?」勤勤笑。 「幾時走?」 「明天,過完年沒有什麼事,老闆成人之美。」 「哎呀,這麼快,你總得回來讓我們請你吃頓飯。」 勤勤笑了。楊光好像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如果相處得那麼好,又何用辭職,既然跳離苦海,還來這一套幹什麼。當下她把桌面所有東西裝進大袋,順手將一隻玻璃紙鎮送給楊光。 「我走了。」 「我送你下去。」 但傳達員過來叫楊光去見社長,勤勤乘機脫身,向楊光招招手,趁著同事不覺,偷偷掩出門去,在走廊,鬆口氣,吐吐舌頭,不停腳地走到街上,叫部車子直駛回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