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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決明    


  一想到寶春,皇甫唇角揚得更高。

  她不是個讓人頭一眼便會驚艷的姑娘。偏小的眼、略塌的鼻,分開來看是沒啥特色,但恰巧鑲在精緻小巧的臉蛋上,反而有種清新討喜的感覺。

  「這小姑娘的情緒全寫在臉上,幾句話就把她堵得死死的,真好玩。」皇甫笑瞇了眼,「看來最近的生活會相當有趣。」

  當皇甫願意以和善的態度對待求醫者時,就代表他近日的生活太過無趣。

  一年前,有個勾起皇甫興趣的少年被皇甫整到連病也不敢看,趁夜偷偷逃離皇甫府邸。

  十九心中開始為寶春默哀。她對了爺的味,看來將來的日子有她好受的。

  「她姓啥名啥?」皇甫難得對求藥者的姓名感到好奇。

  「柳寶春。」

  「寶春、小寶春、寶丫頭。」皇甫故意用曖昧的語調,反覆念著他突然想到的每個暱稱,一臉樂在其中。

  幸好寶春不在場,若是她聽到皇甫這種口氣,肯定癱軟在地板上傻笑致死。

  「她真是求診者中最好玩的一個。對了,最近外頭還有人在跪嗎?」

  「有。」

  「不想救的人多如牛毛,想救的卻救不了。」皇甫收起笑臉,攤開右掌,眼神落在掌心上黝黑的刀痕。

  半晌,緩緩合上五指。

  ※※※

  皇甫就用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方法打發掉寶春十次,而寶春也被若夏罵了十次。她覺得自己夾在中間,兩面不是人。

  每次皇甫朝她露出暖如旭日的笑容,她就會發呆地盯著他好半晌,而皇甫每次言談之中又不明確表示救人之意,令她為之氣結。

  現在她又敗在皇甫第十一次的笑容之中,為他煎煮著草藥。

  「寶丫頭,你又失敗啦?」李廚娘每回一見到寶春蹲坐在爐邊,就知道她又被主子撥到這邊義務幫忙。

  李廚娘便是當日在藥圃園內除草的老婦。

  寶春執著圓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煎煮草藥最麻煩的就是要顧著火候,往往她煮好一份藥就花去半天的時間,根本沒有機會請求皇甫為若夏診療。

  「我已經搞不清楚皇甫先生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寶春抱怨道。

  李廚娘朝她笑一笑。她在這兒煮飯十數年,也從來沒搞懂主子的性情。

  「他笑起來好可愛,您知道嗎?可是有時他說出來的話又好無情,每次我想搞清楚他到底是開玩笑還是認真時,他就會對我笑……然後當我回過神時,我就坐在這裡煎藥。」她真怨恨自己定力不夠。

  李廚娘噗哧一笑,光想像寶春傻笑的模樣就令人玩味。主子對寶春的態度的確異於一般求診者,雖然說是玩弄寶春的意味居多,但光瞧這七天來主子露出笑容的次數,也知道寶春丫頭在主子心中是很特別的。

  只不過不知這種特別是好事還是壞事?

  「寶丫頭,藥要煮乾了。」李廚娘看著寶春又發起呆,好心提醒她。

  「啊!」寶春急忙將藥壺取下,「好燙!」

  「小心點。」李廚娘幫忙取來湯碗,讓寶春將藥汁盛滿。

  「瞧這顏色就知道這藥一定很難入口。皇甫先生到底是什麼病症?」寶春瞧皇甫每天三餐必定要飲這種藥汁,心想他真的病得很嚴重嗎?

  李廚娘避開寶春的問題,「寶丫頭,別耽擱了,藥冷掉就失效喔。」

  「噢,我馬上去。」

  寶春雖然對皇甫所犯的病症相當好奇,但相較之下,先讓皇甫喝下這碗保命的黑藥汁,遠比滿足她的好奇心更重要。

  就在寶春送藥的途中,她瞧見十九領著兩名陌生姑娘入園,其中一名臉色慘白,幾乎完全要靠身畔年紀略長的女子攙扶才能行走,猛咳聲不斷逸出毫無血色的薄唇,令人不禁擔心她再咳下去是否連五臟六腑也會一同咳出體外。

  是有人又來求皇甫先生醫病嗎?

  寶春想到之前跪在府外的大叔向她提過,皇甫會詢問求醫者一個問題。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緩緩跟在三人背後,來到書房外。

  「那小姑娘看來病得好嚴重,皇甫先生應該會救吧?」寶春自言自語。由數日來的相處,她已經將皇甫定義成善心的醫者,不會殘忍地見死不救。

  她站在窗前,這個角度正巧可以隱約看見簾幕之中的皇甫及其他三人的神情,而只要仰起脖子,便能覽盡皇甫的身影及他臉上的表情。

  那是無情!

  寶春雙手一顫,寒意自腳底竄升而起。

  任憑求診者如何哀哀苦求,皇甫似乎只在玩味著別人的痛楚。他傲然地置身紗幕後,嘲弄的薄唇終於打破沉默,「我為什麼要救她?」

  冷冷的嗓音飄散在屋內,明白的疑問句中,讓人輕易讀出他的不情不願。

  寶春看著他面容上從未見過的冰寒神情,只覺那不像他,倒像是十九慣有的樣子……

  不,十九臉上是漠然的冷,而他……是殘忍的無情。

  「我妹妹已經病入膏肓,她才十六歲呀!求神醫大發慈悲,救她一命!」年長的女子幾乎是整個人跪趴在地上,「這是我們所有的積蓄,求神醫救命!」

  在她身前放置著一袋銅錢,是一點一滴存下來的心血。

  「給我一個救她的理由。」皇甫臉上的表情冷絕無情,這份為妹求命的感人親情似乎入不了他的心。

  寶春緊緊捧著藥碗的手指泛白,眼神卻離不開陌生的他身上。這陌生人是她印象中的皇甫嗎?

  「救人一命,勝造——」

  「夠了!不救。」他最痛恨別人用這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來當理由。他吃飽沒事去造七級浮屠幹什麼?!

  兩姊妹抱頭痛哭,十九正要將兩人趕出去,寶春已經搶先一步入內,站在白紗簾前,與皇甫正對面。

  「為什麼不救她?她都已經這樣求你了!」她質問著皇甫,彷彿見到自己及若夏此時正跪在地上求他救命的模樣。

  「不想救、沒興趣救、懶得救,你滿意嗎?」紗幕後的皇甫揚手甩開扇面,刷地一聲,響亮無比。

  他的口氣平平靜靜,聽在寶春耳內卻是如此令人寒心。

  「我瞧你是不能救、不會救、沒本事救、沒信心救!」因為看不清紗幕後皇甫臉上的表情,寶春不怕再次被他的笑容迷惑,當然更不知道他現下的模樣是多麼不悅,逕自努力為苦情姊妹花爭取活命的機會。

  「激將法對我沒用的,小寶春。」皇甫看穿寶春的念頭,當下潑她一頭冷水。

  「你……你有能力救人,為什麼不救?!」她料錯了嗎?她所瞭解的善良皇甫只不過是她的錯覺?寶春忍不住大聲問:「給我一個不救她的理由!」

  她平日溫婉待人並不代表沒脾氣,何況是這種攸關性命的大事,他既然這麼愛問問題,她也如法炮製地反問他。

  喝!敢用他的話來堵他的嘴,這小丫頭是活久賺煩了嗎?

  白紗後的皇甫撐著右頰,懶懶地回道:「天底下有哪條律法規定學醫的人一定要救人?」

  「你是大夫……」

  「誰告訴過你,我是靠治病過活?誰告訴過你,我是個善心的大夫?我只不過是碰巧學了點醫術,既不懸壺濟世也不廣結善緣,我有什麼理由要救她?」皇甫句句反擊,咄咄逼人。

  寶春被堵得啞口無言,她向來辭拙,又怎麼有能力說服皇甫?

  「可是她們已經在門外跪上三天……」

  「我求她們跪了嗎?」皇甫輕哼一聲,滿臉不屑。他幸福快樂的生活被這些多如過江之鯽的求醫人打擾到不得安寧,他都沒在抱怨了,她憑什麼指責他?

  「寶春姑娘,你別再惹爺生氣。」十九看到寶春似乎還想再爭,馬上扣住她的手腕,朝她搖搖頭。

  「我只是希望他救人……」寶春皺著小臉,將別人的痛苦視若己身之痛。

  「救不救的選擇權在爺身上,不在你我。」十九跟在皇甫身邊已有數年之久,他明白當皇甫不願意救人時,就算跪斷了腿、磕破了頭,也無法改變皇甫一絲一毫。

  「說得好。」

  皇甫從紗簾後步出,無視其他兩名求醫者眼中的驚艷,視線落在寶春身上。

  不同於以往的是,他沒有笑。

  寶春猶如置身寒冬,感受到陣陣刺骨的陰冷。

  沒有笑容的皇甫……好可怕!

  皇甫逼近一步,寶春便退一步。方才與他爭辯的勇氣霎時化為氣泡,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看在你這般想救人的份上,我救。」皇甫緩緩扯出一道不帶笑意的微笑。

  寶春乍聽之下,開心地以為自己說動了皇甫,她抬起小臉,清靈眸子對上他深合瞳間,那雙眼中隱含太多她所不明白的意謀。

  寶春心頭一緊,看著皇甫優美的唇線緩緩開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小寶春,我決定在你妹子及這名姑娘之間擇一而救。救她就不救你妹子,救你妹子就不救她。這次,我將選擇權交予你,你可以好好考慮。」他逕自接過寶春捧在掌心的藥汁,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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