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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頁 季可薔 拎在手中的購物袋忽然掉落,瓶瓶罐罐在地面上敲出清脆聲響,而她只是木然立於原地。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蒼老的聲音慢慢揚起--「小芷,是你嗎?」她繃緊身子,不敢回頭。 「小芷。」那蒼老的聲音微微發顫,「你來看我了嗎?」她緩緩轉過身,迷濛的眸在映人那鬢髮蒼蒼的老臉時,胸口倏地湧上的熱氣蒸融了兩滴淚。 她沒有說話,也說不出話來,虛軟的雙腿上前幾步,雙手抓住父親的衣襟。 「你這兩年過得好嗎?」單父枯瘦的手撫上她的臉。 她頷首。 「畢業了嗎?」她搖頭。 「為什麼?不是今年畢業嗎?」 「因為……論文出了一點問題,要延畢。」 「很嚴重嗎?」單父擔憂地問。 「不嚴重,只是換題目而已。別擔心,再一個學期一定能畢業。」 「嗯。」單父點頭,乾扁的嘴角拉開笑弧,「你從小就很會唸書,爸爸知道你一定沒問題。」 「爸,你……你這兩年過得好嗎?」右手顫顫撫上父親瘦削的頰,「好像瘦了,是不是沒吃好?」 「我很好。人老了,本來就沒什麼胃口。」 「你身體……一切都好吧?」 「還不錯。就是眼睛開始犯老花了,有點看不清楚。」 「其他地方呢?有沒有不舒服?」她有太多太多的問題想問。 「好得很,你別擔心。」 「我怎麼能……怎麼能不擔心呢?」她啞著嗓音,「你就那樣走了,也不……不告訴我一聲。」單父默然。 「爸,你是不是……還怪我?」她顫聲問,眼眸卻在同時閉上,沒有勇氣看父親的表情。 「我不怪你。」慈藹的嗓音拂過她耳畔。 她心一揪。「怎能不怪?你辛辛苦苦養大我,我卻……做出那麼不幸的事。我太過分了,我不知道自己那時在想什麼——」 「因為你想擺脫過去。」單父啞聲說道,語氣依然充滿慈愛,「因為你小時候實在過得太苦了,小芷。」 「爸!」她猛然睜開眸,眼前,卻一片迷濛。 「爸爸明白你的心情,也知道你不是故意那麼做,你只是……唉,小芷,其實是爸爸對不起你。」 「爸!」她啞聲喚著。父親的自責讓她更加懊悔、更加心痛。「你怎能這樣說?你把我拉拔長大,從沒少給過我什麼,寧願自己省吃儉用,也要供我上學……你對我很好,對我太好了!錯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那個該說對不起的人。找、我……請你原諒我,爸,原諒我……」 「小芷!」眼見女兒哭倒在自己懷裡,單父的眼眶也紅了,老眸落下兩行淚。 「爸,你不要再離開我了,不要讓我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這兩年一直掛念著你?」 「我知道,我知道。」 「你……你把所有存款都留給我,我一直擔心你一個人究竟怎麼過活……」 「沒事的。爸爸又不是老得不能工作了,不用擔心啊。」他安撫地拍拍女兒的背。 「你還在……清掃街道嗎?」 「嗯。」 「太辛苦了!」她拚命搖頭,「爸,你別做了。我這幾年一直在打工,也存了一些錢,以後就由我來奉養你吧,你不要再工作了。」 「傻丫頭,不工作你要老爸蹲在家裡發霉啊?」 「你可以養鳥種花啊,找人下棋聊天也好……對了,你到台北來吧,我租一間比較大的房子,你搬到台北來吧。」 「好,好。別哭了,傻丫頭,別哭了。」 「我對不起你……」她依然哭得激動。 「沒有,你沒對不起我。好啦,我們別說這些了。你還沒吃飯吧?跟爸爸一起吃飯吧。」單父安慰著女兒,抬起她淚水縱橫的臉,細細察看,「好像變漂亮了呢,小芷。」 「爸!」她扁了扁嘴,在父親懷裡撒嬌。 天色漸漸暗了,夕陽從蒙塵的窗扉悄悄退出,取而代之的,是柔和清婉的月光。 夜,深了。 ★★★ 天光燦爛,盛夏的暖陽透過窗扉攏上小男孩清秀的臉,有些熱。他蹙眉,伸手拉下百葉窗,又繼續敲著電腦鍵盤。 我又換了個Nanny.不一會兒,液晶螢幕閃動回應——「Really?原來那個呢?」 「走了。」 「你不是很Like她嗎?」 「可她還是走了。」 「What a pity!新 Nanny怎樣?」 「annoying。」 「我的也是。」 「翔飛,在做什麼?保母阿姨來接你了哦。」含笑的嗓音打斷楚翔飛與朋友的線上交談。 「等一下。」他頭也不回,繼續打字。 「我要閃了。」 「886!」關上MSN程式,楚翔飛有些不情願地離開座椅。 他還不想回家,更不想面對一個陌生的保母。他不喜歡她,討厭她那張秀氣的臉,討厭她老用那種溫柔的腔調對他說話。當他還是三歲小孩嗎?背上背包,他低頭走出電腦教室。 櫃檯轉角,一個身形嬌小的女人正等著他。他懶得瞥她一眼,逕自走向大門。 「翔飛?」熟悉的呼喚定住他步履,他呆了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頭。 「蛋白質?」他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的人影,「是你?」 「是我。」單白芷淺淺地笑,彎下腰,理了理他歪斜的領結。 「你怎麼會在這裡?」 「來看你。」她低聲說,「我跟你的新保母說好了,她答應今天下午讓我帶你出去。」 「出去?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遊樂園好嗎?」他沒回答,怔怔地瞪她數秒,忽地衝上前,展臂緊緊擁住她,「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細嫩的童音微微哽咽。 她鼻間一酸。 「爸爸說你畢業了,要找別的工作,所以不當我的保母了。」他仰起漂亮的小臉,「是這樣嗎?」 「……嗯。」她點點頭。 他皺眉,星眸閃過一絲怨怒,伸手推開她,「為什麼連聲再見也不跟我說?」尖銳的斥責刺痛單白芷的心,她強迫自己微笑,「對不起,今天就算我向你賠罪好嗎?我帶你去遊樂園玩,請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不要把我當小孩!」他乖戾地大聲喊道,「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哄我嗎?」 「不行嗎?」她拍拍他的頰,「那你想怎樣?」他撇過頭,「不知道!」賭氣似的。 「這樣吧,等你想到再告訴我。我們先走好嗎?」 「去哪兒?」 「遊樂園。」她微笑,牽起他的手。 他們去了台北兒童育樂中心,趁關門之前,瘋狂地玩了一場。 待夕陽西斜,兩個人都筋疲力盡時,她決定實現另一個諾言,帶他去吃冰淇淋。 他一面吃冰淇淋,一面抱怨,「不好玩,蛋白質,下次我們去別的地方吧。我看電視廣告,六福村好像不錯。」 「六福村?」她笑望他,「那都是些很刺激的遊樂設施呢,兒童不宜。」 「可我不怕!」 「好吧,下次有機會帶你去玩。」 「還有,我們再去游泳,到八仙樂園怎麼樣?」他又有新的提議。 「聽起來不錯。可是我不大會游泳呢。」 「真笨!到時我教你好了。」 「好啊。」她笑著應道,笑著聽他興高采烈地說以後要她帶他到哪裡玩,笑著聽他志得意滿地自願教她游泳。她不停地笑著,不停地點頭,彷彿兩人以後還有無數次機會見面似的。 雖然她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與他見面了,而翔飛也同樣明白這一點。但是他們仍然繼續假裝,假裝這並不是他們最後一次出來玩。二十四歲的她早學會假裝許多事,而六歲的他,也正努力學習中。 「好了,七點半了,我該把你送回家了。」楚翔飛默默點頭,隨著她站起身。「蛋白質,你知道嗎?我們已經搬家了。」 「搬家?」她一怔。 「新家在內湖。」 「為什麼要搬家?」 「爸爸說,是該換個環境的時候了。」因為那個家有太多令他傷痛的回憶嗎?單白芷的心重重一揪,匆匆結帳之後,她牽著楚翔飛逃離冰淇淋店就像楚懷宇等不及要逃離那個由他亡妻一手佈置的精緻房子一樣。 夜漸漸深了,中山北路亮起燦爛霓虹,由北至南,連成一串燈流。 「蛋白質?」沉默許久後,楚翔飛忽地開口。 「什麼事?」她收束恍惚的心神。 「我記得你以前告訴過我,你也沒有媽媽。」 「……是。」她啞聲回答,「我沒有。」 「你媽媽也死了嗎?」 「她只是……離開了。」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離開?」他繃著嗓音,「為什麼媽媽要離開自己的小孩?」她蹲下身,伸手撫摸那張浮現淡淡慍怒的小臉。 「因為……媽媽也是人,她們也有權選擇自己的人生。」她柔聲道,「懂嗎?」他不懂。要一個六歲的小男孩理解這樣深奧的問題畢竟太難了,他只是似懂非懂地望著她蒼白的容顏,強迫自己像個大人般成熟地點點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