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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季可薔    


  可他卻恍然領悟她的瞭解,她懂得他在想什麼,她明白他的痛苦。

  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

  他倒抽一口氣,放棄了掙扎,任淚水狂奔。

  「小、小蘭……她死了,死了--」他痛楚地低嚎,在她懷裡發顫,像寒夜裡受傷的野獸。

  擁住他的臂膀收緊,她的體溫緩緩透入他冰冷的背脊。

  「我好想她,好想她--」他哭喊。

  「我知道,我知道。」她柔聲道,一直緊緊抱著他。

  他感覺溫暖。在經過一年半的冰冷寒徹後,第一次感覺到些微暖意。

  「為什麼?我們在一起……十年了,上天怎能那麼、殘忍?為什麼……偏偏帶走她?連最後一面也不讓我見?」他啞著嗓音,不停地問。午夜夢迴之際,這些問題總是在他心內徘徊,揮之不去。

  他恨,恨上天帶走他最愛的人,恨他只能一個人苟活於世。

  他好恨啊!

  「你說,我是不是太軟弱了?戀梅。」他轉過身,喚著她的名,茫然無助的神情像迷了方向的小男孩。

  她心痛難抑,攬過他頸項,親吻著他的發。「不是那樣的,修篁,你只是……太愛她了。」

  因為愛一個人,也許會讓人變得勇敢,卻更容易使人軟弱。

  他只是……太愛她了啊。

  想著,韓戀梅驀地眼眸一熱,淚水跟著融化。

  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撫平深烙在他心口的傷痕,她只能展開自己溫暖的胸懷,無條件接納熊所適從的他。

  就像慈藹的母親,不論發生了什麼事,總願意撐起她柔弱卻堅強的羽翼,保護自己的孩子--

  不再受傷。

  第四章

  之後,兩人誰也沒提起那晚在淡水河畔發生的一切,當那些事不曾存在。

  可是,兩人的關係卻好多了,或者該說沈修篁總算比較願意對她敞開心胸了,他接受了她闖進他生活的事實,也不再排拒走出去面對這個世界。

  而伴在他身旁的,總是她。出去吃飯也好,買東西也好,聽音樂會、看電影、欣賞舞台劇……不論他從事什麼活動,她總是陪他一起。

  她會逗他笑,想辦法引他多說話,經常耍無賴似地強迫他發表意見。

  他拿她沒轍。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有這種臉皮與勇氣,敢笑嘻嘻地面對一個陰鬱沈悶的男人;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有這麼大的耐心與堅持,一步一步,慢慢將他拖出泥沼,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

  「喂,你在發什麼呆?就這麼不情願來當義工啊?」清雋的聲嗓拂過沈修篁耳畔,滿蘊嘲弄笑意。

  他定了定神,回頭望向笑逐顏開的女人,她笑得好甜,好俏,閃閃發亮的眼像集中了全世界的陽光,璀璨明媚。她怎能笑得那麼開心呢,

  「哪,這些是給你的。」。頂帽子還有一把油漆刷遞給他。「加油羅!」韓戀梅嬌聲道,語畢,自己也戴上一頂淡紅色的鴨舌帽。

  他跟著載上帽子,無言地瞪著握在手中的油漆刷。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會在禮拜天一早硬生生將一個男人從床上挖起,強迫他來這座老人安養中心當油漆工。

  「幹嘛啦?」她拿肩臂推了推他,「看你的樣子,似乎很不情願哦。」

  他不語。

  「好嘛,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頂多下次做你最愛的牛肉餡餅給你吃羅。」她雙手合十,再度耍起無賴,「幫個忙啦。我已經答應這些老人家會請來一個很了不起的藝術家,幫他們把這問交誼廳粉刷得漂漂亮亮--你不會讓我這個他們最尊敬的醫生下不了台吧?」

  了不起的藝術家?最尊敬的醫生?

  她究竟是往他臉上貼金?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

  「真拿你沒辦法。」他歎息。「你說吧,要怎麼漆。」

  「這個當然要問你羅。」她拍拍手,興高采烈地指了指地上五彩繽紛的油漆料與噴漆罐。「各種顏色都有,隨你這位大設計師高興怎麼創作都行。」

  要他創作?她難道不知道嗎?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幫人設計過房子了。

  他眼色一沈。「我沒意見,隨便什麼顏色都好。」

  「真的沒意見?」她眨眨眼。

  他不耐地點頭。

  她深深望他一眼,眸光深邃,不知想些什麼。數秒後,她聳聳肩,菱唇淘氣一揚。「好吧,既然你沒意見的話,那我先來好了。」

  他沒答腔,背靠著牆,雙手環抱胸前,一副等著看好戲的姿態。

  她朝他扮了個鬼臉,靈動的眼珠一轉,拾起地上一罐水藍色噴漆罐,食指點著下頷,煞有其事地端詳了白色牆面好一會兒,忽地舉高手臂。

  刷、刷、刷,一陣痛快淋漓的疾噴,牆面立刻漫開一片顏色深淺不一的藍。

  他驚愕地瞪她,只見她換了一罐橙色噴漆,又是一陣肆意狂噴。

  「你搞什麼?」

  她沒回答,朝他鬼鬼一笑後,拿起另一罐紫色噴漆,恣意揮灑。

  「你別太亂來!」實在看不下去,沈修篁終於忍不住出聲喝止。

  再放任她這麼隨便亂噴,這面牆很快便會成為慘不忍睹的調色盤了。

  他拉下她揮動的手臂,強迫她停止動作。

  「討厭!別妨礙我啦,人家好不容易有創作靈感耶。」她掙扎。

  他嗤笑,她居然有臉稱這亂七八糟的鬼畫符為「創作靈感」?

  「算我求你,別玩了。到時那些老人家進來看到心臟病發,我可不負責。」

  「那當然,你又不是醫生,怎麼負責?」她微笑粲然,「該負責的是我啊。」

  「你知道就好。」他橫掃她一眼,「還不停止造孽?你真想害那些老人吐血?」

  「你居然把我精心的創作稱為『造孽』?」她鎮睨他,頗感委屈似地,「你仔細看看,人家才不是隨便亂畫呢,這可是一幅黃昏夕照圖呢。」

  黃昏夕照?沈修篁挑眉,湛眸一轉,認真審視起牆面--夾雜著藍、橙、紫三色,清淡朦朧的色彩確實有點晚霞味道。但,構圖太糟了,顏色的亮度彩度也不夠細膩,話說得雖然好聽,可歸根究底也只是一時的胡鬧惡搞。

  而且在老人安養中心的交誼廳畫「黃昏」,她是存心氣死那些垂暮長者嗎?

  他白她一眼,「還是我來吧。」

  他蹲下身,找了個空盆當調色盤,將幾種不同色的油漆混在一起,融出一種以米黃為主調,看來溫暖厚實的顏色。

  「就是這個顏色。」他將油漆刷交給她,「塗吧。」

  「遵命!」她調皮地行了個舉手禮,轉身就預備爬上工作梯。

  「高的地方我來吧。」他阻止她,「你從下面開始刷,記得塗均勻一點,別凹凸不平的。」

  「是!」她笑著點頭,找了個合適的角落便開始動作。

  他望著她開懷的倩影,一時間。胸瞠滾過某種異樣的滋味。好片刻,他才爬上工作梯,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專心粉刷牆面。

  「……喂,你想不想去看一出舞台劇?」清脆的聲嗓從他身下飄來。

  「什麼舞台劇?」

  「果陀劇場的『Art』。」

  「『Art』?」

  「聽說是一個法國女劇作家的作品改編的。」韓戀梅解釋,「故事是說金士傑買了一幅畫,結果引出李立群、顧寶明不同的看法,三個好友的友誼因此產生矛盾,」

  「聽起來很有趣。」他淡淡評論,「是什麼樣一幅畫?」

  「白色的畫。」

  「白色?」沈修篁微微蹙眉,微微彎下身俯望韓戀梅,「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她放下油漆刷,來到一方還未刷上新油漆的牆面,拿手指比劃著。「想像一下,這是一幅畫,沒加畫框的,全白的畫哦,」

  「全白的畫?」他瞪大眼,「上頭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她嚴肅地,「勉強來說,你可以從這裡到這裡看到一條白色的斜線。」

  「白色的斜線?」他怪問,在一片白色的背景下?

  「沒錯。」她點頭,神情依舊嚴肅,「而且主角還花了兩百萬買這幅畫。」

  「兩百萬?」他愕然,瞥了一眼她藏不住眼中笑意飛舞的表情,忽地莞爾。

  這一定是一出很有意思的諷刺劇。

  「想看嗎?」她問。

  「嗯哼。」

  「那我們下禮拜六一起去看。我已經買了票了。」

  「好啊。」他沒反對。

  看得出來她很為他的同意高興,眉眼整個笑彎了,看來甜甜的,極可愛。

  他看著,嘴角不著痕跡淺揚,眉宇的線條也柔和了。他回過頭,繼續粉刷的動作,注視著逐漸渲染一片暖意的牆面,腦中意念跟著慢慢成形。他忽然……有了靈感。

  閉上眼,他開始在腦中勾勃出設計草圖--牆面可以掛上幾個色彩鮮艷的方框,角落擱上幾盞守燈,那根突出的樑柱剛好可以為室內的風格做個緩衝,對了,還得利用窗戶和鏡子做出比較開闊的空間感……

  「你有沒聽見我說話?」不依的脆嗓喚回他思緒。

  他眨眨眼,仍半處於迷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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