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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頁 紀珞 越過地上的湯湯水水,王氏來到床邊坐定,愛憐地拍拍孫兒枯瘦的手。 「是藥膳味道不好麼?祖奶奶讓人重新熬去。」 「不必,再怎麼熬,藥也不可能變仙丹。」慕容湍憎惡道。他的嘴裡甚至能馬上感覺到一股擺脫不了的苦味,他痛恨這個味道! 「為了治病,你要耐得住心。」 「耐心?十多年的針灸、用藥,您以為我還有多少耐心?我好累!」 打從有記憶以來,他的身子骨就比別人虛弱,稍有不慎就會染上風寒,一患病就難以根治,得在床榻病撅做地躺上好些時日。 當同齡的孩子們在外頭追趕跑跳、嬉笑怒罵時,他唯一的去處僅有這個猶如囚牢般的寢房,頭上只有慕容府這片天,看不見外面的世界,也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多少次病重臨危,他以為自己終能拋下這副軀體,逃離所有悲哀,但醒來後卻發現,自己仍舊困在這副不中用的臭皮囊裡。 除了他,沒人能體會這種痛苦! 他寧願魂飛魄散,寧願! 「湍兒……」王氏心口一痛。上蒼為何要讓湍兒受此折磨?他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呀! 慕容湍枯瘦的十指插入發間,抱頭痛苦低吼: 「我怎麼會醒來,怎麼不就此死去?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醒來!為什麼不讓我死!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麼不乾脆讓我解脫——」 他沉憤壓抑的低喃到聲嘶力竭的咆哮,再到頹喪不平的啞語,一字一句都道出深刻沉重的痛不欲生。 王氏又驚又悲,沒想到孫兒厭世的念頭竟如此深刻。 「少爺當然不能死。」 斬釘截鐵的否決,驀地劃破淒楚凝滯的氛圍。 不是我! 也不是我!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猛搖頭撇清和那句話的關係,趕緊閃身。 到底是誰有那個能耐,向老天爺借膽插嘴啊?! 大夥兒忙著讓出一條楚河漢界,就見終點一顆從圓柱後方探出的小腦袋。 慕容湍沿著奴僕讓出的方向看去,蒙上寒霜的厲眸,鎖住正想縮回柱子後的小腦袋。 「再說一次。」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也敢質疑他? 剛才說話的只有她,少爺應該是在叫她吧…… 梔兒發現大家都盯著她看,只好戰戰兢兢跨出一小步,探出半個身子,小手還膽怯地勾著柱子不放。 「少爺……當然……不能死。」她聽話地照本宣科又說了一次,很緊張。 床上那蠟黃消瘦的面容倏沉。 「你憑什麼決定我的生死?」 他毫無血色的猙獰怒容及一頭披散的黑髮,活像堂哥對她說過的地獄裡會吃人的鬼魅,看得梔兒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小臉寫滿驚恐。 「別動怒,湍兒,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王氏勸說著。 「說話!」他瞪住梔兒,勃然怒喝。 她一個抽氣,不敢不答腔。 「不是梔兒決定的。少爺如果死了,你的親人會好難過好難過,可是為了不讓少爺在天上看了也難過,所以只能偷偷在心裡哭,哭好久好久,沒有人願意親人死掉的……」 梔兒想起自個兒的爹娘,不由得一臉落寞,現在少爺是她的親人,她也不希望少爺有什麼三長兩短。 聞言,慕容湍心頭彷彿挨了一記悶棍,不禁看向一旁面容憂愁的王氏。 祖奶奶…… 這些年因為他,祖母蒼老了許多,而他身為孫兒,卻只一逕地沉淪在自怨自艾中,一點晚輩該盡的孝道都沒有做到,反而教祖母徒增憂心。 他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殊不知讓最疼惜他的人有多心痛…… 一個年紀比他小的丫鬟都深知這個道理,那他算什麼?! 慕容湍,你真是個孬種! ☆ ☆ ☆ ☆ ☆ ☆ ☆ ☆ ☆ ☆ ☆ ☆ ☆ ☆ 曉色雲開,天光自窗欞迤邐而入。 梔兒站在榻旁,拿起覆在慕容湍額上的濕絹巾,小手仔細探查他額上的溫度。 太好了,少爺的燒退了! 緊抿了一整夜的粉嫩小嘴,總算揚起放心的弧度,她把絹巾摺妤放到桌几上的銅盆盆緣,然後又回到床邊盯著病榻上的人看。 少爺還是很不舒服麼?連在睡夢中眉頭也擰出兩條深痕。 梔兒側頭想了想,忍不住探出小手…… 昏沉寤寐間,慕容湍感到額上的絹巾被拿開,隨之,一隻微涼的小手撫上他的額。 他的意識猶仍昏沉,無心探究是哪個奴僕在看顧他,但當一隻手輕揉著他眉間時,登時掃除鬱積於身的難受,那陌生又依戀的感覺令他忍不住撐開沉重的眼皮。 誰…… 待看清床畔的人兒,回想起日前得知的事實,慕容湍放鬆的身軀倏地緊繃。 結果,這女娃根本不是什麼丫鬟! 沒想到納媳沖喜這等事,竟然發生在他身上? 原本,為了祖奶奶,他知道自己不該再輕生,但在得知此事的當晚,不由得氣憤難平地在祖奶奶面前大發雷霆—— 「要是我好不了,你們是不是要一再地替我納媳沖喜?叫她滾!」 說好聽些,是為他沾喜氣,但其實根本是死馬當活馬醫。 他這一口氣被老天爺操控,斷不斷氣都無法自行做主,現在連婚事也備受擺佈,苟延殘喘對他來說又有何意義?他氣的其實是身為病癆子的自己! 「湍兒,你有什麼要求,祖奶奶凡事都可以順著你,唯獨這件事,祖奶奶堅持。往後就由杜梔兒來服侍你,她是你的媳婦、是你的命脈所繫,沈離不得。」 「我還沒跟她拜堂,她不是我的誰!」 「你不喜歡梔兒也無妨,以她的出身,當你的侍妾已經是高攀了。」 祖奶奶的意思他很清楚,未來他若有幸得以娶妻,就算不喜歡杜梔兒,也能娶個門當戶對的名門閨秀,杜梔兒只不過是個尚不知是否能延續他性命的犧牲品。 但天殺的!他在乎的不是這些—— 「少爺,你醒了!」梔兒見慕容湍睜眼,開心低嚷,短短的腿兒奔至檜木桌邊斟了一杯茶水,捧著茶杯又回到床畔。 「少爺,你一夜滴水未進,喝點水。」 慕容湍撫著發昏的額,煩躁地坐起身,冶漠格開她恭敬送上的好意。 梔兒一見他要起身,忙放下杯子,去抱來他的外衣想讓他披上。 「不必。」他低喘道,聲冶無溫。 「少爺,披衣才不會受寒……」童稚嗓音在慕容湍的冶睇下逐漸消失。 雖然這些天來,少爺極少發怒、也沒有再摔藥盅,但看到他冶然的面孔,她還是不免不寒而慄,深怕他像上次那樣厲斥她,尤其是少爺瞪她的時候,她會以為少爺非常非常討厭她。 「我不是叫你別出現在我面前?」 一看到她,他就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廢人,硬被塞了個女娃當媳婦,連拒絕都無從拒絕起,這種感覺不是普通的窩囊! 「可是,老夫人會不高興……」梔兒垂首落寞低語。 前天她聽從少爺的吩咐不踏入湍樓,老夫人知道了雖然沒有責怪她,只叫她要更盡心服侍少爺,但她看得出來老夫人並不高興,她好像不管怎麼做都不對…… 慕容湍眉峰絞擰,只能任胸中的煩慍,揪擾著他鬱結的心。 祖奶奶料定他不肯接受杜梔兒,但他若故我,杜梔兒只會落得裡外不是人的下場,難道合該說她有這種命格,注定她活該倒楣? 該死! 梔兒偷瞄不發…曰的慕容湍,瞧見他面容沉寒,她志忑道: 「少爺有什麼事,都可以吩咐梔兒做,梔兒雖然才八歲,可是梔兒會燒飯、洗衣、洗碗、打水、燒水、掃地、捶背,求少爺別討厭梔兒、別拿梔兒去換錢,梔兒會聽話認真。」 叩叩—— 敲門聲輕傳,接著是一道刻意壓低的少女嗓音。 「梔兒,我送湯藥來了。」 一聽是送湯藥,小小身子立刻來到門前?使勁拉開兩扇沉重的精木門扉。 「你聽著,要是湯藥涼了之前少爺還沒醒過來,你就端回廚房再熱一遍,知道麼!」端著藥盅的大丫鬟走入廂房,原本對梔兒頤指氣使的態度,在見著坐在床榻上的人後,登時變得怯懦畏縮,與先前判若兩人。 有點腦筋的奴僕都懂得看主子臉色,見風轉舵,因沖喜而入府的梔兒不得少爺好感,已是府裡眾所皆知的事,因此大多人對梔兒也都冶冶淡淡的,態度自然不會客氣到哪去。 「少、少爺,奴婢給您送……送湯藥來……」 「東西放著,沒你的事了。」 慕容湍故意對大丫鬟的言行視而不見,無心替他的「小媳婦」仗義執言。 「是……」大丫鬟宛如得了獲赦令一般,急忙逃離像是會吃人的屋子。 慕容湍的陰晴不定,早讓湍樓成了烏煙瘴氣之地,除了不得不服侍他的奴僕之外,根本沒人敢接近湍樓,就怕盤盅、碗筷會砸到自己身上,無怪乎大丫鬟在發現主子醒著時,會嚇得結結巴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