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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張小嫻    


  燕孤行點點頭。

  另外一個,把每個八音盒都放到耳邊聽聽,彷彿只要她一個人聽,她身邊的姊妹也能聽至。

  當她拿起迴響著淒涼音韻的那個八音盤之後,便再也捨不得放下來了,兩個人幾乎同時說:「我們要買這一個」

  然後,她們其中一個催促另一個說:「快進去吧,大媽媽會罵的」

  觀眾都進場了。老女巫帶著她的洋囡囡一起離開,八音盒一直拿在耳邊聽著。大黑熊背著它的小主人消失在遠方漆黑的街道上。歌廳外面,只剩下燕孤行一個人。他累了,放下身上的小貨攤,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靜靜地聽著裡面悠揚的音樂,想找些做八音盒的靈感。

  直到夜空上最後一顆星星熄滅了,他站起來,重又把小貨攤掛在肚子上,準備回旅館去。這時,他聽到裡面傳來一把歌聲,如此動聽,卻又似曾相識,就像許多年前一隻斷了線的風箏,竟在縹緲煙雲間重現,前來相認。

  他全身一陣震顫,走上去,把歌廳的紅絲絨帷慢拉開一條縫,探頭進去。裡面黑濛濛一片,只有台上燈火璀璨,那兒站著一個美麗的形影,穿著藍色的歌衫,唱著甜蜜的情歌,頭上熠熠生輝。

  他看不清楚她的臉,於是放輕腳步悄悄走進去,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猝然之間,他發現她頭頂上熠熠生輝的不是光,而是翩翩飛舞的藍蝴蝶。一瞬間,浩瀚塵世都消逝了。

  台上那個人看了他一眼,好像相識,又未曾相識,有一下分了神,甜美的歌聲卻毫無破綻。他癡癡地看著她,宛如置身整個世界之外。藍蝴蝶是他們相逢的翅膀,飄飄如天堂的雲朵,卻也是男人心頭的沉重。她長這麼大了,美得讓人心碎,鶯聲啼囀,天賦不藏,是歌台上一顆燦爛的明星,而他不過是個寒磣的小丑。

  他看到台上那雙美麗的眼睛在搜尋他,他本來跨出的腳步縮了回來,緩緩往後退,退到紅絲絨帷慢的暗影裡。

  他突然很慶幸自己臉上塗滿了油彩,這些廉價的油彩是他高貴的尊嚴。他頹然轉過身去,被滿星星的枯萎背影悄悄離開了歌廳,但那把歌聲追隨著他,在他心頭不捨地流轉,喚回了愛情的鄉愁。

  「我明天一早就走」他告訴自己說。

  9

  等到她終於唱完了今天晚上最後一首歌,藍月兒匆匆謝了幕,飛奔回後台去,幾乎跟妙妮撞個滿懷。妙妮掌心裡放著一個銅造的八音盒,跳舞女郎穿上美麗的舞衣,弓起一條腿,在盒子裡隨著丁丁鼕鼕的音樂旋轉。

  「漂亮嗎?開場前在歌廳外面跟一個小丑買的」妙妮說。

  「他還在外面嗎」她焦急地問。

  「應該已經走了吧?」

  她披上黑斗篷追出去。

  「你上哪兒去、」妙妮問她。

  她帶著燦然的微笑回答說:「我碰到一個老朋友」

  她穿過後台長而幽暗的走道離開歌廳,走另一條路避開剛剛散場的人潮。發現身後沒有人的時候,她乘著夜霧飛起來,越過樂城的大街小巷,飄向已入睡的市集和貧民窟,在夜空中尋找他的身影。

  剛剛在台上唱著歌的時候,她看到他,那張塗滿了油彩的白臉從黑暗中冒出來,漸行漸近,一雙驚訝的眼睛隔著幾米的距離看她,凝神,卻又倏忽後退,消失在歌廳的紅絲絨帷慢後面。

  但是,她已經聞到了她曾熟悉、而在回憶中漸漸化為宛如塵世的一股氣味。

  是他嗎?所以他身上的血才會有往事的滋味?

  終於,她在霧中看到他了,他小貨攤上的八音盒在他走在一條凸凹不平的石子路時丁丁作響,像風吹動了重聚的風鈴。她宛若蝴蝶落下,翩然棲在一個拐彎處等他。

  她突然在他面前出現,嚇了他一跳。

  「小丑,我們是不是認識的」她帶著微笑問他,隔著蒼茫世事,也隔著闊別多年卻未曾陌生的一種感情。

  他望著她,臉上沒有她期待的那份喜悅,反而淡然說:「姑娘,我從沒見過你。」

  白色夜霧在兩張臉孔間漂浮,她失望的眼睛朝他看。她不相信他。他長大了,聲音也改變了,臉上塗滿油彩,但那雙澄澈的眼睛沒有改變,她也沒有錯間他的味道。他又為什麼要說謊?

  「你很像我一個朋友」她試探他說。

  他笑得很開心,不是真的笑,而是那個誇張的小丑嘴巴給人的錯覺。

  「你那位朋友也是小丑」他問她說。

  「不,他不是小丑」她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卻沮喪。他愈是否認,她愈肯定是他。

  他本來可以就這樣脫身,跟她說一聲再見,然後打她身旁走過,明天就離開,也許從今以後不會再相遇,直到老死。畢竟,她只是他童年的一個夥伴,人長大了就不一樣,不再純真和簡單。

  然而,看到她失望的神情,他心裡突然覺得不捨,竟問她:「你那位朋友叫什麼名字?我經常到處去,也許可以替你留意一下」

  她抿抿嘴唇,看穿他,卻不揭穿他,像低語般說:「他叫燕孤行。」

  他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她口中道出來,覺得心裡難過。這些年來,人家都只叫他小丑,好像他是個沒名字的人似的。

  「我會記住」他回答她說,心裡留戀不去。

  「他還記不記得一個叫藍月兒的朋友」她突然問他,眼睛直直盯著他。

  「這個我不知道」他立刻回答她,毫無破綻。

  他為什麼不認她,眼裡卻又有愧疚的神情?她不瞭解,只知道他此刻很堅定。

  「要是你有機會碰到他,請告訴他說,有一位叫藍月兒的朋友問候他。她找他很久了,以為他死了」

  「好的,我會告訴他」他花了很大努力,才能不帶悲喜地回答。原來,她以為他死了,那樣也好,那個結局比較不遺憾。

  她卻突然又說:「我這位朋友做的風箏能飛到很遠的天空。」

  「好了,姑娘,我統統都會告訴他。再見了」他匆匆說。再留下來,他會露出破綻,讓自己成為一個失敗的撒謊者。想到這裡,他打她身旁走過,遁入濃霧的長巷裡。

  她側過身子讓他通過,清亮的眸子朝他看,終於失望地對那霧中的背影喊了一聲:「小丑,,」什麼事「他止步不前,卻沒回過頭來。

  「你還是不要告訴他,你見過我」快快的聲音說。

  「為什麼、」他凝在那兒。

  「也許他已經把我忘了」她這話不是要說給燕孤行聽,是要說給小丑聽。

  他驀然回首,已經失去了她的形影,她好像是突然不見的,連腳步聲都沒有。

  夜霧如雨露潮濕,他孤零零地走在巷子裡,覺得心裡沉沉的一擔離情。一隻灰色小蝙蝠在他頭上無聲地張開皮翼,為他擋住了霧水,他沒注意,小蝙蝠黑亮的眼睛卻看到了他臉上的落寞。前面的濃霧裡亮著一顆星,像花,有枝有葉,似真還假,他想起她說過,天上的星星是地上花兒的影子,霧中的星花卻像離別的歎息。他把他們的重逢幻想過許多遍,只是從來沒想過會像今天晚上這樣,近鄉情怯。

  在歌台上那短短的一瞬,在那個拐彎處相見爭如不見的幾句淒涼說話,使他痛苦,那種痛苦是失落的少年光陰與初戀的哀愁,他愛上了一個他自知配不上的人。

  10

  那朵星花悄悄陪伴他回到旅館侷促的房間,停在那扇朦朧的小窗外面。他打開那個一直為藍月兒留著的音樂粉盒,流曳的音籟像往事呢哺,倒掛在一個木椽上的灰色小蝙蝠聽見了。

  他用一條布擦掉臉上的油彩,露出她沒看到的一張臉,窗外的星花卻看見了那張俊臉。

  他把粉盒擱在桌上,在床板上躺了下來,想睡一覺。那個粉盒緩緩升了起來,在房問裡他看不見的地方漂浮。他累垮了,她的歌聲偏偏在他心頭索繞不去,使他骨頭髮燙。

  當那朵星花在晨霧中消失,河堤上的楓葉一夜紅遍,他覺得肩膀沉重,頭好痛,想勉強撐起身來收拾行囊,意識卻迷糊。

  11

  晨霧消散的午後,天鵝船上的歌女、舞孃和水手紛紛拿出椅子或草蓆,湧到船頭,或坐或臥,欣賞那片一夜之間染紅了河岸的楓葉。他們都是跑慣江湖的人,可從沒見過開得這麼翻騰,又紅得這麼銷魂的楓葉。

  「那些楓葉本來不是紅色的,是吸血鬼的血把它染紅」貝貝一邊拿出酒菜來,一邊繪影繪聲地說。

  「樂城有吸血鬼」妙葉吃驚地問,她對這些神怪故事最好奇。

  貝貝年紀是船上最大的,一向好打聽,除了記下人家的酒後真言之外,也聽來不少故事,再加油添醬,簡直可以寫出幾部奇幻小說。

  「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那個吸血鬼非常英俊…?」

  「有多英俊」妙妮好笑著問,其他女孩也一同起哄。

  「雨從來不會打在他頭上,因為雨看見他的眉目已經傻了眼。風從來不會吹亂他的頭髮,因為風捨不得。他所到之處,星星不在天空,而在他頭頂偷看他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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