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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惜之    


  他的話如晴天霹靂打上她。

  原來呵,娘懸樑自盡……就是這因由了,無怪爹怎麼鬧,鍾離全都不肯把娘還給他們。

  恍恍惚惚間,「失父喪母」四個字不斷在她腦間繞。

  是孑然一身了……天地間,她再無親人。

  慟呵,慟痛一場無緣由的悲劇逆轉她的天。

  她悲傷得說不出話,卻仍然強行抑下,俯身向恩人叩首後,方離去。

  她的壓抑教他動容。這麼小的孩子呵……

  ☆ ☆ ☆ ☆ ☆ ☆ ☆ ☆ ☆ ☆ ☆ ☆ ☆ ☆

  劍眉斜飛,目光如炬,薄唇勾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他的五官被刻刀雕鑿成形。一身藏青袍子,兩袖洗得泛白,一雙黑色布鞋穿出破損,然這些無損於他的英挺俊朗。

  他才十五歲,已看得出與眾不同的氣度,這人,不是凡夫俗子。

  往後,將跟著他了。

  他是宇淵少爺,前幾日在侯府門前聽來的人物,他並沒有被戕害,他還好好地活在侯府,只是日子過得並不順遂。

  他住的院落離後門不過一箭之處,四周栽滿大樹,一路從小徑走來,有些陰涼。這裡不似侯府前頭,有成群奴婢供人驅策,有的只是沉靜寂寥。

  這屋子極其簡陋,一房一廳,不甚寬敞的廳裡只有一張四方桌,桌上擺滿書籍,還有兩張單薄的長板凳,和一個不大的櫥櫃,青花碎布隔出寢間,房裡也是一床一櫃,別無長物。

  這真是少爺的居處?

  大火前,她的善學堂比起這裡,算得上豪華了。

  隱隱地,同情升起。這個少爺,與她同病相憐。

  紀穎打量鍾離宇淵同時,他也在打量紀穎。

  她的身子單薄,細眉微蹙,紅唇似菱、雙目如星,小小的瓜子臉上,銜了一抹不該在這年齡出現的哀怨,明明是弱柳之姿,偏與雙眸間流露出來的堅毅不相襯。

  「你幾歲?」宇淵問。

  「十歲。」紀穎站在四方桌前回話,她很矮,桌子的高度在她胸口處。

  十歲?那身量瘦小得不像十歲孩童。

  「聽梁師傅說,你寧願賣身,也不肯接受資助。」

  紀穎轉頭,看看「梁師傅」,他是送她大元寶的叔叔。

  「是。」

  她的視線與他相接,沒有侷促不安、恐懼卑微,有的是坦蕩蕩的安泰自若。

  第一眼,他喜歡她,喜歡她清澈乾淨的眼神望著自己,更喜歡她眉宇間的英氣。

  「為什麼?」

  「受人恩祿,必得回報。」紀穎清亮的嗓音帶著些許稚氣。

  「這話,誰教你的?」有趣,這話十歲孩童懂不稀奇,在貧困交加時還能身體力行,就稀奇了。

  「家父。」

  紀秀才?難怪,這樣的風骨,才教得起這樣的孩子。他讚許地輕點頭。

  「識字嗎?」

  「識得。」

  「喜歡唸書嗎?」

  「喜歡,但不平。」

  「不平什麼?」宇淵劍眉微蹙,唸書念到不平,還是第一次聽說。

  「能力相等,男子可以入仕為官,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這個世界,多少男子是靠著壓低女子方能出頭。」

  以前爹爹總是摟住她,歎息道:「我的好穎兒呀,倘若你是男子,就能代替爹爹光耀門楣。」怎地,她不能做男子做的事情?

  紀穎的話惹出兩個男人的笑意,這樣的不平,將軍夫人也有。

  宇淵微點頭,他記得爹常說,娘的頭腦比他好上數倍,偏生作女兒身,不得展露長才。倘若娘是男子,根本輪不到他來當大將軍。於是,爹爹放任娘做想做的事;於是,京城內外,「觀音娘娘」的名號比「戰神」更響亮。

  幾句對談,紀穎讓宇淵感覺可親,她和娘一樣,是好勝的女子呢!

  「若你能力足夠,誰都壓不了你。」這句話是娘的結語。「往後你……」話未盡,他對梁師傅使個眼色。「穎兒,過來磨墨。」

  難以銜接的兩句話,紀穎有困惑卻聰明地不發問,乖乖走到桌邊,低頭舉起黑墨。

  宇淵清咳幾聲,她皺眉。

  少爺身體很差嗎?怎地,剛剛還好好的,現下卻咳得厲害?

  不多久,梁師傅拿起桌上書冊,高聲吟念:「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

  梁師傅搖頭晃腦的冬烘姿態教人發笑,但穎兒沒笑,她低頭專心磨墨,彷彿這情景早已看過無數回。

  這時,門被推開,中年男子進門,穎兒望他一眼,倏地低下頭,她內心澎湃洶湧,表面卻不動聲色。

  她見過他,那日,他丟下二十兩銀,就將娘架走。

  他是仇人、他是仇人……穎兒在心底反覆念著。

  鍾離全原是個好看男人,許是多年沉溺酒林肉林,身子變了樣,紅紅的鼻頭、顢頇雙眼,層層堆疊的肥油橫在腰間,他洪亮的聲音,一進門便破壞了滿室安祥。

  「宇淵侄兒,伯父來探望你了。」

  宇淵放下書,起身,接著又是一陣昏天暗地的咳嗽。

  「坐下、坐下,怎那麼久了,身子還不見好轉?」他走向前,扶宇淵坐下。

  「多謝伯父關心,小侄這病成痼疾了,要痊癒恐怕困難。」說著,他又咳幾聲。

  未經人指點,穎兒走到櫃子邊,倒來茶水,遞給宇淵。

  「你該多歇息,別一天到晚念這些之乎也者。」

  「小侄就這麼點興趣,漫漫長日,不唸書,做什麼?何況這輩子……許就這般了。」他歎氣,模樣和老頭子一般。

  「別喪氣,等你慢慢長大,身子自會調養過來。想吃什麼,儘管吩咐下人去做,別苛了自己。」

  「謝伯父。」

  「這女娃兒是打哪來的?」鍾離合指著穎兒問。

  梁師傅迎上前說:「老爺,這是我親戚的閨女兒,去年江東傳瘟疫,娃兒的爹娘不在了,臨終前把她托給我。我想,少爺身邊缺個伺候湯湯水水的使喚丫頭,就把她帶來。」

  「她當丫頭會不會小了點?倘若侄兒需要,我讓你伯母安排。」

  「我哪需要使喚丫頭,不過瞧她無父無母、孤苦伶仃,留下來做個伴兒,不勞伯父費心了。」宇淵謙道。

  「是這樣啊……總之,有需要盡量和伯父開口,別把自己當外人,知否?」他多瞄紀穎兩眼,總覺得她有幾分面熟,在哪見過?

  「小侄謝過伯父。」宇淵起身拱手,不著痕跡地將紀穎擋在身後,擋去伯父的注目。

  「有件事,你伯母要我來找你商量。」鍾離全挑起新話題。

  「伯父請說。」

  「你的身體羸弱不堪,恐怕無法傳宗接代,身為伯父,怎能讓你們那支血脈斷線,所以我和你伯母決定,早點讓平壹娶妻,待他生下兒子後,過繼到你名下,你意下如何?」

  「全憑伯父作主。」

  宇淵的回答讓他很滿意,他開懷大笑,肥碩的下巴抖個不停。

  「你能同意最好,平壹才十七歲,娶親是早了點,可我們不能不替你設想,畢竟你是弟弟留下的單丁子。」

  「多謝伯父關照。」

  「侄兒知道伯父的苦心便成,我先走了。」

  「伯父慢走。」

  鍾離全龐然身軀走出大門,梁師傅拿起書籍,又搖頭晃腦起來。

  「受恩莫忘,施恩莫念,凡事當留餘地,得意不宜再往……見色而起淫心,報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禍延子孫……」

  每個字句,梁師傅都在說與鍾離全,可惜,他沒慧根,怎聽得進去?臨行,回首,鍾離全再望一眼身子瘦弱的宇淵,微笑。

  再過片刻,梁師傅放下書,道:「少爺的聽力越來越好了。」

  宇淵莞爾,不答。

  穎兒低頭,把滿桌子的書冊收攏,杯子帶到外頭洗淨,送回櫃子上。

  「穎兒,你可知我們在做什麼?」梁師傅突如其來問上一句。

  她斂眉沉思,須臾,回話:「作戲。」

  語出,宇淵對她讚賞一笑。「你,很好。」

  「少爺,這回他又打什麼主意?」梁師傅問。

  「靖遠侯的世襲爵位。」他想也不想地道。

  「換句話說,平壹少爺一旦生下兒子……」

  「我就沒必要存在了。」他冷峻的臉上看不出心思。

  「這樣的兄弟伯叔……」梁師傅道。

  「章先生快到了吧!」宇淵陡地岔開話題,不想繼續討論下去。

  「是,我先帶穎兒下去。」

  ☆ ☆ ☆ ☆ ☆ ☆ ☆ ☆ ☆ ☆ ☆ ☆ ☆ ☆

  穎兒跟在師傅背後,加快腳步。

  片刻後,他領她到一處人造湖邊,湖水結冰,寒冷冬季,大地失去生息。

  突地,飛鴻驚起,駭了紀穎,但很快地,她強自鎮靜,清麗絕美的小臉上看不出方纔的驚魂未定。

  梁師傅審視穎兒。這孩子,是個人才,將她留在少爺身邊,絕對正確。

  穎兒不懼眼光,澄澈雙瞳回望梁師傅,任他打量個夠。

  「你是個聰明孩子。」

  話至此,梁師傅沉眉不語,像在考慮重大事件似的,半晌,他搭住紀穎肩膀,問:「穎兒,我可以信任你嗎?」

  「梁師傅此言,已決心相信穎兒了,是吧?」紀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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