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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嚴沁    


  「我以前有個女朋友,我只能說瞭解她!」他緩慢地說。

  「現在呢?」我問。他竟會告訴我女朋友的事,看來,我以前的確誤解他了。

  「現在分開了,因為她做了空中小姐!」他有點黯然。

  「這--並不是理由啊!」我小聲叫。做空中小姐不是被選為王妃,為什麼會分開?

  「這個--其實是我不好!」他說。

  「我不懂,呂緯!」我搖搖頭。

  「以前,她很喜歡我,但是我--嫌她環境不好,她只有一個母親,替人洗衣服。」他帶著冷漠的神色說,「老實說,我有點看不起她,雖然我也喜歡她!」

  「這的確是你的錯。」我天真地說,「喜歡的是她個人,又不是喜歡她的母親。」

  「她是天主教的,一向跟修女免費學鋼琴,她志向很高,高中畢業時,不知修女用什麼方法,把她送到日本去學音樂,去年,她回來了,我們也曾見面。但是,情形已經完全不同,尤其她做了空中小姐之後!」他又說。

  「你有自卑感,也有點內疚,是嗎?」我得意地說。

  「也許吧!」他說。

  「那麼--你們內心的感情呢?」我問。

  「我--不知道!」他低下頭,默默走開了。

  我心裡感到不安,提起令他難過的事;也很抱歉,我以前不是一直懷疑他對我有什麼企圖嗎,真是小人之心了!其實,世界上並不是有那麼多壞人,少數人做了點錯事,報上就肆意渲染,好人好事那麼多,就很少見登報的!

  我想去安慰他一下或勸幾句什麼話,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站著不動。

  「哈哆!」一個聲音驚動了我。

  是淡季中的稀有遊客,我立刻露出職業笑容,登記他的護照,告訴他房間的價錢,然後,拿一把鑰匙給他。

  我低著頭,把客人的姓名和房號登記在一張賬卡上,再把賬卡按手續交給左邊的出納,回到高腳椅時,那客人竟還沒離開。

  「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嗎?」我問。

  「不。」那個禿了頭的胖子,用濃重的美國南方口音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是我所見到的最美的中國女孩!」

  「謝謝!」我再笑笑,純職業性的。

  那禿頭滿意地走了。老實說,最初,我曾為這些恭維、讚美私下竊喜。久了,我發覺這些話只是「口頭語」,我不但不再喜歡,反而有「受騙」的感覺。那禿子土頭土腦的,想不到他也會來這一套,美國人到底是美國人!

  我不再想這件事,又有幾個客人來拿鑰匙和問一些事情,糊里糊塗地,一上午也就過去了。

  在地下室員工餐廳裡吃完午餐,回到櫃檯時,竟意外地忙起來。一個由日本來的旅行團來了,我獨自忙得不亦樂乎--呂緯去吃飯,我們輪流的。最後,李妮總算有良心,在我幾乎把腳都搬上櫃檯的時候,她出來幫忙了。

  整整一個鐘頭,我登記護照,寫新賬卡,連抬頭的時間都沒有,寫完一本,另一本護照又推過來。好不容易打發走了所有的東洋佬,正預備鬆一口氣,發覺一個龐大的身影,在面前晃著。

  「嗨,賴特先生!」我微笑著用英文招呼。這是服務禮貌,同時,因為他早上來時特別空,加上他奇怪的外形和古怪的美國南方土音,使我記得他的名字。

  「啊!小姐,」他驚喜地望著我。「你記得我名字,真好,小姐--怎麼稱呼?」

  「貝迪!」我簡單地說。其實,我胸前掛有名牌。

  「哦!貝迪,美麗的名字!」他喃喃地說,突然又提高聲音,「我今晚可以請你共進晚餐嗎?」

  我呆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他代表美國人,那麼美國人未免太魯莽了。

  「不,不行!」我窘迫地說,「我還要工作!」

  這禿子並沒有氣餒的樣子,我發覺左邊的出納、右邊的陳柏光及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的呂緯,都在注視我。

  「那麼,下班後呢?我能等!」他再說。我從沒有過這麼難堪的時候,眾目睽睽下,竟有態度這樣惡劣的半百老頭來糾纏,他們會把我怎麼看?我該怎麼辦?我記得服務條例中寫著:客人是不能得罪的,天!我該怎麼辦?

  「很抱歉,我--今天沒空!」呆了半天,我終於說。

  「啊!不要緊,不要緊。」他接連地說,「我有很多時間,我會在台灣住很久!」

  我覺得全身發冷,手腳都抖起來,這禿子,他要做什麼?很多時間,他以為我真會理他?

  我臉上顯出冷漠的神色--不敢板臉,坐下來。禿子還不走,我真想拿個木棍一下子打碎他那難看的禿頭。

  「貝迪,讓我告訴你。」他涎著臉傻笑,「我在德克薩斯州有個大牧場,有幾千頭牛,還有十幾個油井。我的銀行股票,是股東中第二位,我在棕櫚泉和邁阿密都有別墅,在紐約有一間觀光酒店,比你們這兒還大,還有,在華爾街有一間公司,由我弟弟替我主持--」

  我實在無法忍耐了,他說這些做什麼,我會希罕?他以為我貝迪是什麼人?這種有錢的半百老頭,兒子恐怕都比我大,還不自量地胡扯。

  「謝謝你告訴我那麼多事情。」我冷冷地說,「但這些事與我無關,你應該對你太太或兒子去說!」

  左邊的出納掩著嘴笑了,我更窘,李妮不知什麼時候走出來了,臉上有份難以形容的神情。

  「貝迪,你別誤會。」禿子發急了。「我太太死了五年,兒子都大了,離開了我。老實說,我這次到東方來--」

  「請你別再說下去!」我漲紅了臉大聲制止,我知道他會說出什麼話,那會令我受不了。

  「哦!」他呆呆地看看四周,似乎,這時才發覺,櫃檯裡面不只我一個人,那麼多雙眼睛望著他!這禿子居然也會臉紅害羞,他悄悄地揮一揮手,說:「以後再談!」

  他終於走開了。我像被關在真空的瓶中才放出來的人,長長吁一口氣,哪曉得,四面竟爆出一陣笑聲。

  「哈!貝迪遇見財神爺了!」陳柏光第一個說。

  「有牧場,油井,酒店,公司,銀行股票,還有別墅,我的天,億萬富翁嘛!只要我們貝迪點頭,立刻就是億萬富婆,不必站在這兒挨時間了!」一個出納說。

  我的臉漲得通紅,心中充滿了氣憤、羞辱和委屈,那老禿子,就算他的財產再加一倍,又--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分辯,我幾乎想哭了!

  「喂!你們別這樣捉弄人行不行?」呂緯忽然挺身而出,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們能擔保以後不會碰上同樣的情形?」

  「哼!呂緯竟裝起好人來了!」李妮冷哼一聲,走進辦公室。

  「我們怎麼會遇到這情形?我們又不是櫃檯之花,人家不會覺得我們是最美的中國女孩!」剛才講話的出納又說。

  我恨恨地看她一眼,我從沒得罪過她,為什麼她這樣對我?這出納好像叫--葉雅莉,平日沉默寡言,今天卻這麼尖刻地攻擊我,有原因嗎?

  別人看葉雅莉的話不對勁,都轉開頭去不再出聲,另一個出納阿咪也用手悄悄扯扯葉雅莉。但是,無論如何,我是不會和她計較的,第一,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第二,我問心無愧,行得穩坐得正,老禿子的錢絕打不動我,我何必跟她計較呢?

  我低下頭,慢慢整理剛才那個日本旅行團的名單,心裡卻亂七八糟感到委屈和不甘。堂堂大學生,給人當作花瓶似的,老禿頭臨走時,那副胸有成竹的死模樣,真令我噁心,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

  除了薪水高些以外,我早不以為這是一份好工作了,空閒時是花瓶,忙碌時做機器,爸不贊成我做這種工作,但這份薪水--弟妹的學費,家中大部分的生活開支,我們需要它!

  爸媽不止一次對我露出帶著歉意的苦笑,但歉意算什麼?爸年紀大了,不能再兼差,我們必須在現實中活下去。而且,我的工作,和一般在酒家、在舞廳那種火坑中的女孩子比起來,不知高尚了多少。我的身邊沒有火坑,或許有小小的陷阱,只要我走得小心,會平安無事,我所缺少的,只是陽光!

  人的慣性很強,我早已習慣那慘淡的燈光,那冷氣夾著地板蠟的氣味,回到家裡,有時還不習慣呢!

  「想什麼?貝迪,別在那兒生悶氣!」呂緯小聲說。

  「沒什麼。」我抬起頭。「也沒生悶氣,因為不值得!」

  「的確不值得,葉雅莉只是嫉妒!」他說。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忽然發覺,呂緯倒是個誠懇的朋友,剛才連陳柏光都取笑我,只有他挺身而出維護我。想到陳柏光,我偷偷朝他望去,我一直把他當大哥哥,想不到他會這樣,人真是不可貌相。

  我看他時,哪曉得他也正在看我,臉上有種難解的、奇異的笑容。他目光銳利,彷彿能看透我。我立刻扭開臉,抑制住心的劇跳,裝出一副漠然無動於衷的神態。經過剛才的一陣子不愉快,櫃檯裡顯得更寂靜了,寂靜中帶著淡淡的火藥味。我雖沒存侵犯人的心理,很明顯,我是別人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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