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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嚴沁    


  經過我手上所登記的護照,少說一點吧,也有上千本,從世界各地來的遊客是那麼多,多得令我眼花繚亂。我掛著從李妮那兒學來的「職業性」的微笑,用同樣的聲調,說著千篇一律的話。客人住進來,客人搬出去,再也引不起我任何緊張的情緒。我好像舞台下的一個觀眾,在看一幕沒有主角、散漫而匆忙的戲。散場時,我會毫不猶豫,漠不關心地拎起皮包就走。

  走出酒店後門,冷空氣立刻包圍住我,一天的疲勞,彷彿在冷風中慢慢消失了,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裹緊風衣--

  「嗨!貝迪!」有人喚我,同時,有雙手搭在我肩上。

  我回頭看一看,竟是那個討厭的呂緯,我晃一晃肩,把他的手晃掉。

  「什麼事?」我臉上帶著令冰冰的表情說。

  「下班嘛,一起走出來,有什麼事呢?」他說,「我記得你最初不是這麼冷冰冰的,是我得罪了你?」

  我不響,加快了腳步往車站走,呂緯這傢伙胡言亂語的,不知道他安的是什麼心。

  「有點冷,我們到前面去吃點消夜,怎樣?」他看看我。

  「不!謝謝!」我眼也不抬。

  「不去就不去。」他停下來,過一陣又說,「再見了!」

  我有點奇怪,他竟肯這麼輕鬆地放過我,難道有什麼原因?平日面對著他那雙貪婪的眼睛,如果不是那麼忙,我真不知道日子怎麼過。走到車站,我怔一怔,原來這樣,我明白呂緯不跟過來的原因了,是那高高又和善的男孩站在那兒。

  「你走得真快,我記得我比你先走!」我微笑著說。

  「路上沒有人糾纏你吧!」他說。

  我臉有點紅,原來,剛才呂緯的無賴他都看到了。他--啊!我多糊塗,同事一個月來,我竟沒有問起他的名字,當然,我太忙也是原因。

  「我一直忘了問你的名字,很好笑,是吧!」我說。

  「名字對我並不重要--」他皺皺眉。「我叫陳柏光!」

  「沒有名字會不重要?」我聳聳肩。「至少代表你!」

  「好吧!隨你怎麼說。」公共汽車來了,我們一起擠上去。「和女孩辯論是最笨的行為!」

  「為什麼?聽你口氣,你很看不起女孩子。」我歪著頭。

  「不是看不起,是--」他停一停,笑了起來,「好了,我認輸,你一整天對客人說那麼多話還不夠?」

  「哎--別提客人,令人頭痛!」我搖頭。

  公共汽車開過一站又一站,已到了天橋,再過兩站我就得下車,改坐三路車回家。

  「李妮說你做得挺不錯。」柏光說,「不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看來你的努力沒有白費!」

  「是嗎?」我有點得意。

  「別得意!」車停在火車站前,他拖著我一起下車。「李妮的誇獎,你可要小心!」

  「什麼意思?」我看著他。「你好像對李妮有成見!」

  「成見倒沒有,只是很瞭解她!」他說,「我和李妮以前也同過事,她嫉妒心非常強!」

  「她不可能嫉妒我,她是主任!」我回答說。

  他看看我,又看看一家牛肉麵店,提議:

  「吃碗牛肉麵,怎樣?各付各的賬,我不請你!」

  我想了想,他是個很風趣的男孩,而且,「李妮」這題目還沒談完,我肚子也有些餓,何不答應他呢?

  「好吧!」我說,「你不請我,我就進去!」

  「你們這些小女孩的心理都是一樣!」他搖搖頭。

  「什麼小女孩的心理?」我坐下來,頗不服氣,「老氣橫秋的,你以為你多大?」

  「多大?做你大哥綽綽有餘!」他吩咐了侍者,然後說。

  「這是你們這些小男孩的心理,一心想做大哥哥!」我學著他的口氣。

  「好吧!鬥不過你,算你厲害!」他歎口氣,「別的不說,離開學校,服完兵役,我已做了五年事!」

  「五年?」我伸出手掌,不肯置信地說,「我以為你剛畢業。」

  「以為!」他搖搖頭。「剛出校門時什麼事都是我想,我以為,就不肯面對現實。一個十足的小土蛋!」

  「好!你罵人!」我不當真地說。

  「不是罵你,是替你擔心!」他再歎口氣。

  「替我擔心?」我睜大眼睛。「我又沒有什麼危險!」

  「你的危險是你看不見的,那最可怕!」他說。

  「別嚇我好不好?」我正經起來,他說的是真,是假?

  「其實--也沒什麼。」他改變口氣,「全看你自己!」

  「什麼意思?你的話真難懂!」我嘟著嘴。

  「慢慢你就會懂的!」他說,低下頭來開始吃麵。

  我拿起筷子,也開始吃,一邊吃一邊想。公司裡的同事,櫃檯就二十幾個人,日班夜班各不相涉,似乎沒有人和我扯得上關係,更不用說危險了。如果硬要說,只有一個呂緯,但是,他只有點賴皮相呀!

  吃了大半碗,再也塞不下,推開碗,柏光也放下筷子。吃了面,使我覺得很暖和,也有一陣滿足的感覺。剛才的問題已經拋向腦後,不必為不懂的事傷腦筋,我已經夠忙了!

  「難道我們會一直這樣忙下去?」我問。

  「過了聖誕節會好,淡季一開始,你會每天坐在櫃檯邊打瞌睡。」他說。

  走到三路車站牌下,我站住了。

  「你坐三路?」他看看牌子,說,「再見,我坐十五路!」

  我也揮揮手,目送著他高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聖誕節過後就是淡季,無論我會不會在櫃檯邊打瞌睡,至少我不會那麼忙,我企望著淡季早早來臨。

  像這忙碌的一個月裡,我忽略了很多事,甚至給辛寫信。如果是淡季,我不是可以做許多自己的事嗎?

  聖誕節一過,海外遊客紛紛歸國,台北的闊佬們也回到他們的公司、店舖裡,計算這一年裡滾進荷包的鈔票,酒店的業務突然清淡起來。

  忙慣了的我,一閒下來竟有種說不出來的不自在,櫃檯前再沒有成群結隊、閃動著驚奇眼光的客人。我不必再站著,一張高腳椅支持了我的重量,人卻懶洋洋的,有無所適從的感覺。

  李妮坐在辦公室裡--平日她不必出來「站」櫃檯的。陳柏光躲在櫃檯下看書,左邊的幾個出納無聊地翻著抽屜,弄得那些零星鎳幣不斷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單調而枯燥。最右邊兩個管郵票和問訊的小姐,低聲在談天,我的夥伴--那一向遭我冷眼的呂緯,出神地呆望著手指。突然間,我有一種無法忍耐的煩躁,是這沉悶的空氣引起的。

  我用圓珠筆重重敲在大理石的櫃檯上,像要把那陣煩躁從筆尖趕走,沒有人注意我,櫃檯那麼長,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除了呂緯。

  他不再呆呆地望手指,靠近我一些,用審視而不帶輕浮的眼光凝視我。

  「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他說,「第一天見到你,我以為能看透你,結果--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我看看他--我從不看他,甚至有些討厭他,討厭他那油腔滑調,討厭他那輕浮的笑容,討厭他那似乎什麼都懂的臉。但是,今天他的語氣很特別,顯得有些誠懇。

  「世界上沒有誰能一眼看透另一個人!」我不怎麼熱心地說。

  「不,有些女孩很膚淺,你會一眼看透她。」他搖搖頭。「你不是,你是那種看來似乎膚淺、幼稚,卻又頗有內涵的女孩!」

  我開始驚訝,我一向不放在眼裡的呂緯,也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看來,他並不像外表那麼討厭。

  「我對你也--幾乎看走了眼!」我開始有了笑意。這麼無聊,有人聊天也是一件好事。

  「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很壞?」他看著我。

  「不是壞,是討厭!」我笑了起來。「大家都剛從大學裡出來,沒有社會經驗一就是說沒在人堆裡打過滾,我們都好像同學一樣,我不以為有壞人!」

  「是嗎?」他的樣子有點特別。「你不以為你周圍有壞人,或是以你一個教徒的想法?」

  「都不是。」我搖搖頭。「只是--不可能有!」

  「你很天真。」他想了想。「但是,你有防人之心!」

  「自然有,因為我必須在新的、陌生的環境裡學習生存,防人之心,只是使自己保持警惕!」我說。

  「那麼,你以前對我有成見!」他笑著。

  「第一次看見你時,你態度惡劣!」我說,「想想看,你怎麼可以問一個陌生女孩的戒指?」

  「我是好奇,而且--我有些天真!」他拿過我的筆在桌上輕輕敲著。

  「容易引起誤會,知道嗎?」我好心提醒。

  「貝迪,那麼告訴我,那是什麼戒指?現在我們已不再陌生了吧!」他說。

  「沒有必須告訴你的理由!」我不願說。辛和我的事,是我內心最大的秘密。

  「當然!」他考慮一下,「女孩子總喜歡神秘!」

  「你很瞭解女孩?」我問。

  他沒說話,情緒顯得有些微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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