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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蘇霏    


  母親不會想見到她,她心裡很清楚。良偉死後,母親便常犯病痛,身體不是特別好,她不想惹她生氣。

  從抖動的背影,她知道母親仍在啜泣,父親輕拍著她的肩膀,彎身說了什麼,然後她拭了拭眼角,在父親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似乎準備離開。

  錢良玉的目光追隨著他們,就在她以為他們會走開時,他們轉過頭,她心中一震,對上了兩雙眼睛。即使隔了一段距離,母親的眼神仍冰冷得足以讓她卻步。然後母親轉身,錢良玉的心沉到谷底。

  她早知會如此,為什麼胸口仍會痛?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父親直直地朝她走來,她緊張地握緊雙拳。

  「良玉……你……好嗎?」

  錢良玉一時啞然,彷彿喉頭被什麼梗住了,只能僵硬地點頭。

  父親老了,兩鬢出現白髮,就連身高也縮水了,甚至比她還矮上幾公分。

  「你過得好就好……」他面露欣慰,遲疑著又說:「你……別再給我們寄錢了,我跟你媽不需要,你一個人住外面開銷比較大,把錢留著自己用知道嗎?」

  「爸……」是不是媽不願意接受?她想問,可是問不出口。

  「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你媽還在等我。」錢父頓了頓,又說:「有空的話……來看看我們,我會試著開導你媽。」

  她會受歡迎嗎?錢良玉望向遠處那個曾經豐腴、現在卻已枯萎的婦人,心中苦澀。母親甚至不願正眼看她。

  眼角瞥見了什麼,錢父的視線越過女兒肩頭看向她身後,蒼老的臉上出現一抹訝異,隨即,皺紋圍繞的眼睛閃過釋然,他微乎其微地點個頭,然後轉身走了。

  項朝陽安靜地目送著錢家夫婦離去,他來到墓園已有一會兒,足以看見錢良玉和父母之間的巨大裂縫,尤其是和她的母親。

  怎麼會這樣?他以為過了這麼久,當初的傷痛已經淡去,錢家父母會把所有的愛灌注在唯一的孩子身上,為什麼事情看起來完全相反?

  錢媽媽難道不知道,從小,小玉就渴望著她的關愛嗎?

  視線回到面前的纖瘦身影,她背著他,站得直挺挺的,項朝陽想到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她也是這樣孤寂地佇立在她家旁邊的那棵尤加利樹下,看起來堅強、倨傲,但是他知道,其實她脆弱得一折就斷。

  她這個模樣,令他心碎。

  「小玉。」怕驚嚇到她,項朝陽把聲音放得又輕又柔。

  她沒動,但是他相信她聽見了。

  他繞到她面前,伸臂,將她攬入懷中,對他來說,這個舉動天經地義,想都不必想。

  他感覺她的身子僵硬著,沒有掙扎,卻也沒有接受,一縷淺淺的失落捲過心頭,但是無妨,只要她沒有推開他就好。

  只要她不將他排拒在外,怎麼樣都好。

  然而,他還是失望了。不多久,錢良玉從他的懷抱掙脫,轉過身,看也不看他。

  「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不要跟著我。」她走開前說,聲音裡沒有平常那種針對他的怒氣,可是也毫無溫度,彷彿他只是個礙事的路人甲。

  他要是完全聽她的話,那就真該死了!

  他不會去吵她,但是他會陪著她。

  錢良玉走出墓園,項朝陽保持著兩、三公尺的距離,走在她身後。

  她跨上機車騎駛而去,他跳上自己的跑車尾隨在後。

  天色愈來愈暗,項朝陽一路跟著她,同時慶幸自己的視力絕佳,駕駛技術不差,沒把人跟丟。當他們回到市區時,已是夜晚。

  項朝陽有些不安,她沒有往自己的公寓騎去,而是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然後轉入一條巷子。他不知道她想做什麼,但是她顯然很清楚自己的去向。

  然後他看見她在一家酒吧前停好車,收起安全帽,走進那扇不甚起眼的門。

  項朝陽把車子擠進路邊的一個空位。不是沒看見那個「禁止停車」的標誌,但是管他的,要罰就讓他們罰,他才不在乎。

  他走進酒吧,酒吧裡顧客不少,大概都是一些下班後來此消磨時間、放鬆一下的上班族男女。

  項朝陽毫不費力地在吧檯邊搜尋到那抹黑色的身影,他遲疑了下,走到角落的一張小圓桌旁坐下。從這個角落,他可以捕捉到她的一舉一動。

  但是她什麼舉動也沒有,只是沉默地坐在高腳椅上,沉默地看著酒保送來的飲料,似乎對週遭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所覺。

  「先生,請問要喝點什麼嗎?」見到帥哥,女侍者的聲音親切,服務迅速,笑靨如花。

  「琴湯尼,謝謝。」項朝陽隨口道,視線一直定在遠處的吧檯。

  錢良玉連碰都沒有碰她那杯飲料,只是用那雙幽深的眼睛注視著它,彷彿看著冰塊在杯裡漸漸融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

  但是他知道她的心思並不在飲料上。

  他有種感覺,她年年如此,像是進行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儀式。

  項朝陽的不安加深。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有些顧客離開了,有些新的客人陸續上門,人們來來去去,像是能感受到那股冰冷、陰鬱的氣息似的,沒有人在她附近坐下。那一身黑,是有點嚇人。

  黑,是種哀悼的顏色……

  這個想法閃過腦際,項朝陽忽地被一個領悟劈中──

  她在默哀。

  過了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自弟弟的死亡陰影中走出來,從來沒有擺脫那股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她只是把所有情緒藏得更深、更隱密。

  日復一日的黑色,表示她無時無刻不在哀悼……

  老天……他怎麼白目到現在才看出這一點?

  這些年來,她到底是怎麼過的?

  在震愕之間,他看見她一口飲盡那杯早就不冰的飲料,付了錢,起身走出酒吧。

  項朝陽連忙站起來,差點打翻那杯不知何時送到的酒,他扔下一張足以支付好幾杯酒的鈔票,立刻追出門,門外已下起毛毛細雨。

  「小玉!」他喊道,早把不要吵她的決定拋到九霄雲外。

  錢良玉已經坐在機車上,一見是他,臉上溫度驟降到零下。

  「我不是叫你不要跟著我嗎?」

  「小玉,別這樣折磨自己,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他把手放在機車握把上,溫聲勸道。

  錢良玉臉一白。「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戴上安全帽,拍開他的手,發動引擎,飆走。

  項朝陽追了幾步,想起自己的車,馬上鑽進跑車內,踩下油門,繼續追。

  膝蓋傳來隱隱的酸痛,夭壽喔……他這條破腿實在不適合再從事這種你追我跑的耐力運動。

  雨勢愈來愈大,透過來回擺動的雨刷,項朝陽盡全力跟上那輛黑色摩托車。

  看見她飛快地在車陣中穿梭,左躲右閃,項朝陽多次被駭得心臟幾乎停止,瞥了眼車速,俊臉立刻發白。老天……她以為她在演飛車電影嗎?!

  他簡直嚇破了膽,又不敢催油門追太緊,她一定知道他在追她,他怕她卯起來飆得更快,真把小命搞丟。

  他也只是個倒楣的過氣球員,不是特技演員,無法飆到她前面來個大甩尾,英勇無比、膽識過人地攔下她。

  Carajo!台灣的交通警察死哪兒去了,沒人能阻止那女人嗎?!

  終於,在一陣心驚膽跳、冷汗直流之後,黑色機車進入靜僻小巷。那是錢良玉的住處。她在老舊建築前停好車,摘下安全帽,項朝陽也在幾秒後抵達。

  他下車,砰地一聲甩上車門,大步朝她走去。

  「你他媽的不要命了嗎?!」他氣急敗壞,頭頂冒煙,連粗話都出口了。

  「請你不要再纏著我,這樣讓我很困擾。」

  冷冷冰冰的語調徹底激怒了他,項朝陽這輩子從沒這麼生氣過。

  「這就是你懲罰自己的方式?!」他厲聲問。「讓自己過得像行屍走肉?飆起車來連命都不要?哀悼一個亡魂哀悼到老?你以為這樣你弟弟就會回來嗎?」

  「住口!」錢良玉臉色大變,聲音透著壓抑的憤怒。

  項朝陽卻不打算閉嘴。瞧她這樣扼殺自己的靈魂,他的心很痛啊!

  「他死了!你聽見了嗎?你弟弟已經死了!死了十三年!」他揪住她的雙臂,只想狠狠地搖醒她。「可是你還活著!你到底要折磨自己到什麼時候?他不是你害死的,你明白嗎?!」

  「你閉嘴!」她忍無可忍地爆發,吼了回去。「你什麼都不懂!大家都知道是我害死他的!沒有人會原諒我!我要怎麼原諒自己?!」她的眼睛紅了,雨滴打在那張蒼白的臉龐上,沿著面頰滑下,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淚。

  他們對峙著,胸口因激動而起伏不定,兩人都全身濕透,但沒人移動。

  然後項朝陽的火氣突然消了,因為他看見一個被困在過去的十七歲女孩,敏感、易受傷,讓他的心淌血。

  「你說的『大家』……是指你母親嗎?」

  突來的溫柔完全擊潰她的防備,錢良玉淚眼模糊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總是能夠看穿一切,為什麼他總能理解她的痛、她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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