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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程淺    


  「年紀大了,得了妄想症嗎?」曹亦修把脫下來的西裝外套掛在客廳的衣架上,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睨著妻子。

  一連被兒子和老公諷刺,陳若歆氣得分不清敵我,也忘了先惹她的其實是兒子。

  「啊,葦杭,你爸爸當年寫給我的情書,我都還一一珍藏著呢。」她笑得好甜。「你要不要看看了文情並茂,很有參考價值喲。烈女怕纏郎嘛,或許你下次寫信給映雪時就可以用上了。」

  「你還在跟羅家那個女兒聯絡?」曹亦修不理會妻子的胡鬧,嚴肅地盤問兒子。

  「曹亦修,你又想從中作梗了嗎?」愈是有人不贊成葦杭和映雪在一起,陳若歆愈發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哼,十九歲就獻身給我的烈女,麻煩你閉上尊口。」曹亦修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

  若歆一直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拚了命就是想湊合葦杭和羅家那個女兒。在南非大概是閒得發慌了,她竟把他們二十幾年前的風流韻事都拿出來向兒子炫耀,害得他在葦杭面前尷尬不已。「如果羅映雪和她哥一樣優秀,我沒話說……」

  「爸,映雪以前都考贏我。」曹葦杭不服氣地打斷父親的話。

  「那個女孩子莽莽撞撞的,不過是只上不了檯面的醜小鴨,有點小聰明只會更惹人厭。」曹亦修語重心長地勸導兒子,「條件比你差的男孩子都不見得看得上她了,你何必紆尊降貴?」

  「所有的男人都看不上她最好,這樣就沒人和我搶了。」曹葦杭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一句話說得陳若歆頻頻點頭稱是。

  「曹葦杭,你有沒有一點志氣?娶妻娶賢,你喜歡一個野丫頭,分明是和自己過不去。」曹亦修不悅地訓示。男人的世界充滿了鬥爭和掠奪,葦杭這性子遲早會吃大虧。

  「爸,老媽也不是多端莊吧?」曹葦杭挑了挑眉,心裡暗自發噱。老爸已不止一次質疑他挑女人的品味,他倒覺得映雪還比老媽穩重多了。

  「至少你外公有錢,可以大力資助我。羅映雪那個丫頭能給你什麼好處?」曹葦杭的反擊無疑是直攻曹亦修的罩門,逼得他顧不得妻子就在身旁,硬是說出傷人的話。

  「曹亦修,你這個可怕的男人!」兒子拿這一點調侃她,她可以不當一回事,但丈夫當著她的面坦承不諱,簡直想氣死她嘛!

  「你今天才認識我嗎?」他冷笑了一聲。話已經出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開口向她道歉,索性把話再說得難聽一點。事實上,他之所以強烈反對兒子和羅家的女兒交往,家族恩怨倒還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還不是她大力支持他們兩個。凡是和陳若歆投緣的女孩,絕對做不好曹家的媳婦。

  「那我只能說,映雪將來會比媽幸福。」曹葦杭安慰地拍了拍母親的肩膀,淡淡地撂下具殺傷力的結語。看著她紅紅的眼眶,他曉得一場家庭紛爭是免不了了,客廳就留給他們當戰場吧。

  唉,老媽傻氣歸傻氣,自有辦法整治老爸那個死硬派,不勞他在這個時候展現孝心。

  他們兩個二十幾年的夫妻了,哪一次不是愈吵愈好呢?雖然曹家的擺飾汰舊換新的速度因此快了點,但換個角度想,也有刺激經濟成長的效用。

  呵呵,他還是趕緊回房間寫信給映雪比較重要。這一次,他會記得把信藏在老媽找不到的地方。

  羅映雪倒在床上,高舉著成績單左瞧右瞧,怎麼看都不相信那是自己考出來的成績。

  天啊,她「失常」得好嚴重!曹葦杭出國後,她心裡就少了那一股非把他比下去不可的鬥志,自此再也沒有上過榮譽榜,可是現在,她眼前的聯考成績每一科都比高標多了好幾分,這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放榜後,羅映雪果然上了第一志願T大電機系。她洋洋自得了一個暑假,動不動就一個人傻傻笑著,打起工來也格外帶勁,但一進T大,她就嘗到苦果了。

  不少教授都揚言要當掉某個百分比。她打量著滿滿一教室看起來就一臉聰明的同學,一顆心隨即沉到谷底。唉,她若想順利在四年內畢業,不就得一步一步地踩著別人的血跡前進?好端端的,教授們為什麼非把校園搞得這麼血腥不可呢?

  另一方面,她的經濟也陷入了困境。她老爸當真心狠手辣,一個學期只給她五萬塊錢,就盼她早些撐不住,轉到南部的大學去。交了學費、住宿費,又買了一堆原文書後,她剩下來的錢實在少得可憐。本來她帶著自已的積蓄上台北時,心情是很快樂的,她心想,最慘頂多去求羅映韜接濟,法學院離校總區也很近嘛,沒想到才十月底,家裡就傳來爆炸性的消息——水漾和哥哥解除婚約了!

  事實上,她一點也看不出羅映韜喜歡水漾,而水漾曾開出的擇偶條件中,羅映韜也是那種第一批就會被她刷下來的人。羅映雪高二時,祖母病重,為了就醫方便,搬到他們家來住。因為老哥是她的長孫,也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孫子,一直希望能親眼看他成家。

  後來,羅映雪也不清楚爸媽是怎樣和水漾的父母商議的,竟然安排他們兩個訂了婚。

  她覺得好荒謬,甚至抗拒接受這個事實。但那一陣子,家裡瀰漫著悲喜交錯的氣氛,喜事、喪事幾乎是連著辦的,因此她一個字也不敢說,一個問題也不敢提。

  祖母很滿意水漾這個孫媳婦,常把她叫到跟前問東問西的,水漾總是笑咪咪地陪著她老人家聊天,反而是家裡的人,一瞥見祖母的病容,臉上總藏不住傷心,講沒幾句話,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下,害得祖母也跟著頻頻歎氣。她自知生命只剩最後幾天時,乾脆要水漾請假陪她,然後一古腦地把羅映韜小時候的事都說給她聽。祖母合眼時還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彷彿是用生命為那對前程混沌不明的新人做見證。

  這種迫於情勢的婚約真要破滅了也不教人訝異,可是水漾毀婚的理由竟是懷了別的男人的孩子。

  從電話裡聽到母親簡短的敘述後,羅映雪只被動地應了聲,表示自己收到訊息了。

  她的腦子空白了好幾分鐘,雙手反倒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般地掛上電話。

  那天晚上,羅映雪抱了一盒面紙,跑到椰林大道上掉了一整晚的眼淚。

  巡邏的校警以為她失戀.好心地勸她想開些,深夜別一個人在校園裡逗留。她愣愣地道了聲「謝謝」,換了一處更隱密的角落繼續哭。

  從小到大,不管是被爸媽責打、被同學欺負,她通常掉幾滴眼淚就算發洩完了。這一次,她掉的淚簡直比過去十八年來掉的還多,就連國二時校運會賽時跌倒、高一時曹葦杭出國去,她都沒哭成現在這個樣子。

  她永遠記得聽到媽媽在電話那一頭刻意輕描淡寫的口吻時的心情。那一刻,她知道水漾這輩子毀了,她們兩個多年的交情也毀了。

  再大的意志力都無法遏止她決堤的淚水,她深刻體會到命運的無情,有笑有淚的純真歲月一過去就不會再回頭,而刻骨銘心的傷痛卻會殘留在記憶的最底層,如影隨形地伴人一生一世。

  一切來得這麼早,根本不是她一顆未經磨難的心承受得起的。

  和水漾相識六年來,每當她心情低落,只要水漾曉得了,都會義無反顧地陪在她身旁,為她加油打氣、聽她囉哩囉唆地抱怨,甚至幫她報仇雪恨。她常想,如果水漾有需要時,她一定也要做個同樣貼心的朋友,然而,當水漾真有需要,她卻幫不上忙。

  第二天,羅映雪的眼睛腫得像核桃,乾脆不去上課。後來,她一蹺就蹺了好幾天的課,心神一直恍恍惚惚的,連飯都不想吃。從不寫日記的她,在筆記本裡寫了滿滿數十頁和成水漾相處的點點滴滴,總是邊寫邊掉淚,任淚水模糊了字跡。

  「復出」上課的第一天,她的模樣引來不少同學關切,她一概推說重感冒,懶懶的不想理人。不過也真巧,那一天她第一次在校總區遇到羅映韜。

  下午兩點左右,她從圖書館借了幾本教授指定的參考書籍出來,準備回宿舍把上一堂課荒廢的進度補回來。她邊走邊把書塞進背包,一抬眼就看到不遠處的羅映韜,他手上拿了一本德語課本,臉色陰沉得嚇人。

  她朝他揮了揮手,開口想說些話時,喉嚨卻像真得了重感冒似的無法出聲。

  羅映韜看也沒看她一眼,只在和她擦身而過時拋下一句話,「這輩子千萬別在我面前提起成水漾。」

  他的聲音好冷、好遠,像是來自幽冥,不帶感情的警告彷彿咒語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際播放。

  在流蘇樹下,羅映雪停下了腳步,回頭呆望哥哥漸行漸遠的背影,淚水不爭氣地成串滑落。她明白,她和哥哥之間已多了一道沒有辦法跨越的界限——有著水漾的過去被封在界限的那一端;而有著水漾的未來,不知會遺落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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