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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惜之    


  「很多很多羅!可以醃梅干、制梅酒,賣菜的王大娘答應,要幫我賣醃漬好的梅子,我也跟東方酒樓的總管說好,等我把酒釀好,就拿去賣給他們。」

  「你很有經商頭腦。」

  「我娘也是這麼說呢!那年村裡的小孩子流行起桑蠶,人人手裡養上幾隻逗著玩,我和他們不一樣,我買了一堆幼蠶,養大、結繭,再賣給制絲的店家,賺來的那筆錢讓我們全家在過年時,都有新衣裳穿。」

  「你是家裡的老大?」或淺問。

  「是啊,我下面有三個妹妹,予青、予橙、予墨。」

  「她們都很乖、很聽你的話?」

  「當然,她們是全世界最乖、最懂事,也最聰明的妹妹。」

  「談談她們好嗎?」或淺握住她的手,有點兒粗糙,幾個繭結在掌心上方,她的生活很艱苦吧!

  「青兒身子單薄,但是性子最溫柔體貼,她總是替別人著想,凡事鮮少想到自己,村裡的老老少少都喜歡她,常送來糕兒餅兒,說要給青兒養胖。

  橙兒性子衝動,愛爬高爬低,一刻鐘都坐不住,常東撞西跌,弄出大大小小口子,每次要她們溫書,才一會兒工夫,她就跳到門口說念好了,可說也奇怪,橙兒真是聰明呢,她過目不忘,想考倒她可不容易。

  墨兒才七歲,大概是有姐姐們護著,一派天真,不懂得人世險惡,她很可愛,兩個眼睛骨碌碌轉,嬌嬌憨憨的,不懂與人計較。」

  說起妹妹們,她就忍不住滔滔不絕。

  「不與人計較是好事,這種個性長大了,就是賢慧淑德。」

  「我們是窮人家孩子,自然不能和你們大戶人家相比,她要是不懂計較、不懂持家,將來生活會苦、會磨人的。」賢德淑慧是富裕人家的品德。

  「我又犯下富家公子『不知人間疾苦』的毛病?」

  「你從來就沒嘗過一文錢逼死英雄的窘困,那次,爹爹月錢捎得晚,娘咳得厲害,村裡姨嬸勸我帶娘進城看病,人人都說仁濟藥鋪的大夫最好,可我身上銀子不足,他們怎麼都不給看病,只差一兩吶,我眼睜睜看著娘咳不停,看著娘一天一天虛弱死去。」

  「你說仁濟藥鋪?」天!竟然是他家的仁濟藥鋪……

  「是仁濟藥鋪,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夥計的嘴臉。只差一兩銀子……我回家,對墨兒大大發脾氣,我罵她,那窩雞應等姐姐回來再賣的,她不該自作主張賤賣它們。

  我罵橙兒,要不是她衝動弄壞別人家門窗,我們就可以攢足銀子給娘抓藥。我一面哭一面罵,青兒忍不住了,她跪到我面前,怪自己、打自己,說要不是她的身子骨弱,老要抓藥,家裡就不會缺這一兩銀子給娘醫病。

  一兩銀子對你們來講也許不多,可是……有時候,一兩銀子比一條性命更重。」

  歇下話,她抹去眼角薄濕,仰頭,見他不說話,凝重的眉峰釣上千斤重錘,她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突然,他衝動地自顧自走,不理會予藍。

  「大少爺,你怎麼了?小心些,你看不見,會摔倒啊!」她跟在他後面,幾次想攙扶,都讓他推開。

  他向來脾氣溫和,予藍不懂他的突然轉變,只好安靜地跟在身後。

  ***

  或淺走到書齋前,在一路跌跌撞撞,碰上梅樹後停下。

  「你生氣了?以後我不批評你不懂人間疾苦,好不?」她以為是自己做錯。

  「不是你的問題。」

  「那是為什麼?你很少發火的。」

  拉過他,她細心的為他拍去衣服上的灰塵,以前她老幫橙兒做同樣動作,現在,她駕輕就熱。

  「我沒有發火,我是心中有愧。」握住她的手,他輕輕攬過她。

  「為了你不珍惜一文錢嗎?生長在富裕家庭又不是你的錯。」

  「予藍……」猶豫半晌後,他決定實說:「仁濟藥鋪是我爺爺創立的。」

  「那是你們家開的藥鋪?」予藍喃喃重複他的話。

  她可不可以這樣計算——蘇家欠下孟家兩條人命,一個是她爹、一個是她娘?

  「爺爺在世時,仁濟藥鋪一開店,不論貧富都可以上門求醫,城裡城外,所有受過爺爺恩惠的人,談起仁濟莫不同聲讚頌,只不過……」

  「現在的仁濟只醫銀子,不醫命。」

  往後退兩步,她看著眼前的男子,他和她有仇有恨,她怎能視他如親人?複雜情緒在她心中煎熬。

  「我很抱歉,對這件事,我只是個瞎子,無能為力。」

  爹娘已經死了,他就算有能力,也解不開這個結,她能把帳算在他頭上嗎?這……公不公平?在蘇家,她該把他定位於「受害者」,還是「主人」?

  她矛盾、掙扎,幾次想走近他,為他抹去皺起眉頭,卻又不敢走近他。

  或淺頹喪地坐在樹下,無神的眼睛透露著苦痛。

  予藍回想起婆婆告訴過她的話。

  恨他……不對,雖然他是蘇家人,但他沒蘇家人的霸道,他自蘇家受的委屈不會比她少。這樣加減算算,他們是同一國的,應該互相幫助,不該相互憎恨。

  風在兩人中間吹過,吹皺一池清水。

  或淺想,是不是只要人心清澈,環境再混濁,都影響不了一個人的格局?是不是即使同流,清者仍然自清?

  怕是不能吧!除非他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改變……他拿什麼東西改變?他只是個目不能見的盲者。

  「從小,我就很喜歡讀醫書,我一面習字,一面研究藥理,娘常笑我,是爺爺的魂魄附在我身上。她說,我和爺爺一樣,看不得別人隨便輕賤生命,儘管爹反對我學醫,說當大夫賺不來全家溫飽,我還是偷偷央求娘,讓我跟著鎮上大夫學習醫理,反正我們沒和爹住一起,兩個地方隔得遠,他管不了我太多。娘心疼我,捨不得反對……」

  「後來呢?」予藍出口問。

  這一問拉近兩人間的距離,她坐到他身側,傾聽他的故事。

  「從此,我早上跟著夫子唸書,下午到藥鋪裡打雜。有回,有位婦人帶個全身長滿疹子的孩童來找大夫,大夫不在,藥鋪裡的夥計只好請她先回去,可那孩子在藥鋪裡又哭又鬧,全身不舒服。他娘央求我們先開點什麼藥給他吃吃,我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出水痘,就抓了幾味藥,讓婦人回去煎服。當時,我才十歲。」

  「後來呢?他的病好了,還是更嚴重?」

  「大夫回來知道這件事,氣得把我趕回家,不准我再上他那裡去。聽說,三日後,婦人拿了一副豬肝到藥鋪裡,說要謝謝我的救命恩。」

  「之後,你又回去了?」

  「嗯,有她在外面替我四處宣傳,人人都說清泉藥鋪有個小神醫,許多人慕名而來,讓生意變得非常好,大夫只好一方面加緊教我醫理,一方面把那些無關緊要的小病交給我去看診。」

  「你好厲害,十歲小神醫!我已經十歲,卻什麼都不是。」

  「大概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吧!在那時,我迷上了病人痊癒後的笑容,他們的健康是我最大成就,我一頭鑽進醫藥的世界,那些詩詞歌賦、八股文的課業,反而不太搭理。」

  「接下來呢?你有沒有成為一方名醫?」

  「接下來,就是你眼中看到的我,一場大火,改變我的夢想和志向。」

  「你放棄了嗎?那些受苦受難的生命,不再讓你傷心了?」

  「我還能夠不放棄?」

  「你能的,即使走到絕路,你也可以為自己架起一座橋,為自己辟出一道階梯。爹爹常對我們說,身為人最可怕的,就是灰心失意,天無絕人路,道路都是人自絕,心裡認定自己走不下去,就會留在原地動彈不得,可若你再試試,說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不絕人人自絕?」

  「所以我們再窮再困都不害怕,因為心裡知道,只要咬牙繼續往前走,總有一天會讓我們走出一條康莊。」

  「你爹爹把你教得很好。」

  「當然,我爹可是村裡最有學問的秀才呢,他是最好的夫子、最好的爹爹,他從沒拿我們當女兒看待,在他還沒進城做事前,每天田里下了工,就回家教我們唸書,娘常說,我們家姐妹還學不會自己吃飯,就先學會認字,還學不會叫爹娘,就先會念三字經呢!」

  「後來為什麼他要進城工作,不留在家中?」

  「石頭村本就不易耕作,大夥兒收入少得可憐,加上連著兩年大旱,村裡的男人紛紛到城裡工作,後來有人介紹爹爹進城教書,他便辭了家,隻身到城裡。」

  「現在他人呢?也許我可以請他……」

  「爹爹死了,所以我們姐妹才會四散,到各個人家家裡幫傭。」她很快截下他的話。

  「青兒、橙兒、墨兒都出門為婢?」

  「嗯,不過不怕的,我們只簽下十年契約,十年後我們約好回老家再相聚。」

  「你們要回石頭村?」

  「我們立誓要賺足銀子,為爹娘修新墳。」還要為爹爹翻案,告得蘇家還她們爹爹一個清白。後面這段,她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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