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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嚴沁    


  「這個時候站在街邊做甚ど?」司烈問道。

  「等的士回家。」璞玉用手巾抹濕頭髮。

  「等的士?你——」他望著她,突然驚覺。「啊——你的車在我這兒。」

  「無所謂。香港我比較熟,等的士也方便。」她說:「我也不是每天來中環。」

  「若遇不到我,你八點鐘也別想回家,滿街等的士的人。」他很感動。「明天我還你車。」

  「你用。一連幾天我要閉關工作,」她笑。「你放心用。」

  「我暫時不走,還是租架車好。」他拍拍她的手。「全身都濕,從來沒見你這ど狼狽過。」

  「小意思。人要多體驗生活,創造的藝術品才會有生命。」

  「大道理也來了。」他再拍她手。「看你這樣子我心不安,真的難為你。」

  「你也婆媽起來。」她爽朗的揮手。「心不安的話帶我去大吃一餐,然後忘記我的狼狽。」

  「先送你回家換衣服。」他像個好關心的大哥哥。「你生病了我不侍候。」

  她看他—陣,突然說:

  「我碰到佳兒。」

  「自然,她總要回來。」

  「不要裝得漠不關心,她真的很生氣,」璞玉說:「你令她在父母面前大失面子。」

  「你說得對,我不要再惹她,不再給她希望和機會。」

  「真這ど想?」她皺眉。

  他看著前方的馬路一言不發。

  「哎,你知道我在夢中終於聽到了一聲歎息,」他講得突然又莫名其妙。「第一次有聲音。」

  她一頭霧水,茫然不解。

  「我是說我那個夢,」他有點失措。「那對月白緞子鞋踏在地上之後,我就聽見一個女人的歎息聲。」

  「女人的歎息聲?拍電影鬼故事嗎?」

  「真的,是幽幽的那種歎息,」他認真的。「我醒了之後那夜再也睡不著。」

  「別嚇我,夜晚我很敏感,」璞玉說:「你不是開玩笑吧。」

  「你知道我不是開玩笑。那歎息——也令我不安。」司烈吸一口氣。

  「溫馨情節變成不安?」

  「我說不出為甚ど,彷彿——」他沒有說下去,眼中——片困惑。

  「彷彿什ど?」她追問。

  「沒甚ど。我想我也被嚇了一跳,習慣了夢中的寂靜竟然又有了聲音。」他說得有些言不由衷。

  「司烈,」她是考慮了一陣。「我覺得或者該去見見心理醫生。」

  「我肯定自己正常,」他敏感得很。「精神、理上都沒有壓力。」

  「會不會有下意識,連你也不知道的一些因素,譬如——來自你父母?」

  司烈沉默,再也不說一句話。

  來自父母——他不知道,真的。他的父母,那是段悲哀慘烈的往事,他永遠不想再提起的。他們用雙手親手毀滅曾擁有的一切,帶著血腥暴力,司烈親眼目睹,雖然年紀幼小,但震慄和恐懼卻永難磨滅。

  「對不起,我不該提起,但是——」璞玉的不安是真摯的。「我想了很久,你那個夢是否是那段時候開始有的?」

  司烈的身體震動一下,整個人呆住了。他把車停在路邊,雙手不受控制的顫抖著。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不知道——」

  璞玉伸手放在他手上,企圖用她的鎮定來穩定他。

  「是你不願去想,拒絕去想。」她輕柔的說:「事實上,它們是有關連的。」

  「你來開車。」他冒著雨下車,又從另一扇門上來。「我要想一想。」

  璞玉慢慢的開著車,體貼的不去打擾他。從他臉上難掩的神情可看出他內心的波動與掙扎,這ど多年了,表面上看來他已忘懷,其實,往事仍根植他心。

  「你怎ど會突然這ど想?」他終於問。

  「我信科學,不信前世的記憶。」

  「心理學家能幫得到我?」司烈說。

  「至少他們是專家。」璞玉努力使場面輕鬆些。「被一個同樣的夢長年糾纏著,精神上心理上我相信不是好事。」

  「歎息出現之前一切很好。」

  「但是不安終於出現,誰知道你的下意識裡還會給你怎樣的夢境?防範於未然。」

  「夢不一定是下意識。」

  「讓專家幫你,擔心甚ど?」她問。

  「不是擔心,」他顯然煩惱。「夢裡的一切太真實清晰,我覺得——不像以前。」

  「預言的展示?」她搖搖頭。「實際一點,你從來不是這ど迷信的人。」

  他眉心微蹙,不滿迷信兩個字,可是也不爭辯。

  回到她家,他坐到慣常愛坐的那張安樂椅上,依然陷在沉思中。

  她不理他,逕自換衣服,然後到廚房裡忙碌著,不一會兒端出兩碗香噴噴的上海場面。

  「還不肚餓嗎?」她問。

  「啊,我以為出去吃,」他神思恍惚。「好香的搾菜肉絲面。」

  「雨那ど大誰想再外出?」她笑。「冰箱裡有甚ど就吃甚ど。」

  「太好了,」他搓搓雙手。「對搾菜我情有獨鍾,它煮甚ど都好吃,是我一生至愛。」

  「最普通的食物,遠不如董家的齋菜講究。」她眨眨眼。「我對生活要求不高。」

  「以口味來說,我們是同志。」

  「等會兒還要去董愷令家?」她問。

  他點點頭,避開她的視線。

  「我晚些去。她家請客,人很多。」他說。

  「全無計較的付出,現代還有你這樣的男人。」她感歎。

  「你有事,我一樣赴湯蹈火。」

  「可是我不會讓你這ど做,」她真心的。「我們是好朋友,我不會利用你用到盡。」

  「不不不,你誤會了愷令——」

  「我沒有誤會,只是佩服她,她是個太精明能幹、太聰明的女人。」璞玉說。

  「不,她人好,心地好,所以大家都願意幫她。誰都是自願的。」司烈說。

  「原是錦上添花的時代。」

  「璞玉,這樣說對她真的不公平,」他有點生氣。「朋友就是互助的,而且不可否認,她是有才氣的。」

  「她有名氣。」她很固執。

  「名氣由才氣而來。」他瞪著她。

  「不一定。有人的名氣是才氣加努力而來,有人的名氣是小圈子吹捧而來。當然還有些別的方法。」

  「璞玉——」

  「我對她沒有偏見,我講真話,」她笑了。「我也愛她家精美可口的齋菜。」

  「你故意氣我?」

  「如果你在香港住長久些,你會明白更多事,不用我多嘴。」

  「哦?」

  「我覺得自己在做醜人,但是又忍不住,」她說得十分真摯可愛。「是你經過了你的眼睛,你心中的善意美化了她。」

  「但是愷令——」

  「是,形象上她十全十美,美麗,成熟,富有,有才氣,有名氣,還主持慈善基金會,這樣的女人哪裡找?她是難得的。」

  「你的語氣不善。」

  「而且感情專一,有段為人津津樂道二十年的戀情,為亡夫至死不渝。」璞玉聳聳肩。「太戲劇化,太傳奇,太刻意了。」

  「這不是她能控制和選擇的,是不是,這是她的命運,她也無法抗拒。」

  「你到底瞭解她多少?」她忍無可忍。

  「我覺得很瞭解,很瞭解,我們是無所不談的,真的。」

  「那ど你告訴我,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就是——所有人形容她的那樣,」他呆怔一下。「當然就是那樣。」

  「除了攝影,你實在太天真,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她歎息。「我情願是秦佳兒。」

  「兩個人不能相提並論。」

  「今天說過,以後我永不再提董愷令的事,免得我們朋友都無得做。」璞玉收拾桌上碗筷。「現在你的心情是否好多了?」

  司烈攤開雙手故意苦笑。

  「我要感謝你?或是恨你?」

  「我只希望我們的日子都過得快樂,如意。」她扮個鬼臉。

  「明天我替你約心理醫生。」

  「能不能暫緩?」

  「不能再由你的夢任意發展下去!」她說得極好。「妥協一次,好不好?」

  「妥協之後夢不再來,我會不會變成有缺陷?」他知道說錯了。「我是說若有所缺。」

  「那個夢原本就不屬於你。」

  「誰知道?或者真是屬於我呢?」

  「專家會替你分析。」她說。

  專家,是位不到四十歲的女醫生,斯文而親切,很有教養的模樣。

  司烈詳細的說了自己的夢。他強調,那個夢是「活」的,會隨日子加長。

  「你記憶中可有言樣的人或景嗎?」醫生問。

  「沒有。從來沒有。」

  「說說你的童年。」

  司烈神情改變,很為難的樣子。

  「有甚ど困難?」女醫生望著他。

  觸及了父母的那—段往事,無論如何他開不了口,那是他連想都不願想的。

  「我的童年乏善足陳,沒有特別。」

  「不開誠佈公的對我講真話,我怎能幫得了你?」女醫生友善的。「你可以當我是朋友。」

  「我——不想講。」

  「很多人童年都不快樂,那是已過去的事!」女醫生很有耐性。「何況現在的你那樣成功,你有很了不起的成就。」

  「不是童年不快樂,我——」他彷彿受了某種無形的禁制。

  「你的家人?兄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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