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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嚴沁    


  「我這個人其實很糟,」他有點亂。「真的,不值得你這麼做。你有這麼好的條件,只要你肯,比我好的人……」

  「我不肯。」她決不含糊。「十四歲開始,我等的只是你一個,我不改變。」

  他猶豫著,矛盾著用雙手握住她的手,想說什麼又難以啟齒似的,他甚至視線都垂下來,不願正視她。

  她卻專心一志,無怨無悔的凝望著他。

  「佳兒——」他訥訥不能成言。

  「說不出話就不必說,」她十分善解人意。「你心中想什麼也不一定要告訴我,反正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佳兒——」

  「不要做出這麼沉重痛苦的表情,」她笑起來。「我並沒有迫婚。」

  他拍拍她的手,就此放開她。

  「要不要下水?」他問。

  「根本沒帶泳衣,」她說:「餓不餓?我預備了好多食物。」

  他凝望她一陣。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司烈說。

  「不知道。」佳兒想也不想。「認識你第一天起就覺得要對你好,沒有理由。你信不信前生?也許前生我欠了你的。」

  「你這半個鬼妹也信前生?」他笑。

  「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她說得咬牙切齒。「別叫我鬼妹。」

  他拍拍她的頭,像對一個小女孩。

  「跟十四歲時一模一樣。」他微笑。

  她心中流過一抹奇異溫暖,這是他們初見時的對話,那年她十四。她記得,想不到他也記得。

  他內心也許不像外表這麼冷漠吧?

  黃昏,他們在赤柱海灘分手,司烈婉拒了佳兒共進晚餐的提議,獨自開車回家。

  其實他心中也喜歡佳兒,可是不知哪兒總有個聲音在提醒他別太接近她,也許是下意識。這種感覺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卻每次總能支配著他。

  家已在望,突然他又想起璞玉,心中一陣愉快安詳,想也不想的直奔她處。璞玉是不需要預約,更不需要徵求同意,他見她自然得就像見自己。

  開門處,璞玉穿著短褲又裁著圍裙,一屋子好美味的羅宋湯味。

  「這場味令你的屋子倍增溫馨,」他開心得像孩子。「我想起母親和兒時放學回家的情景。」

  「只不過羅末湯而已,」她搖頭。「除此之外,只有蒜茸麵包,沒有肉。」

  「正合我意。」他樂得直搓手。「好在我有靈感,不請自來。」

  「算你好運。剛才我差點被人拖出去。」

  「『拖』出去?這是什麼話?這麼暴力?」

  「一個男人。」她皺皺鼻子扁扁嘴。「約我去大嶼山觀星哦。」

  「大嶼山觀星?很浪漫嘛。」他笑。

  「觀星是觀看星象,不是小女孩小男孩那種看星星,不要弄錯,決不浪漫。」

  「哦,有這麼一個男人?」他好奇。「幾時出現的?什麼來頭?」

  「別提他,反正我打發了他。」

  「為什麼不提?怕羞?」司烈說。

  璞玉攤開雙手做一個無可奈何狀。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天文物理學博士,方勵之先生的同行。」她半開玩笑。

  「很好啊,絕對配得上你。」

  「此地並非生物繁殖場,請勿用『配』字。」她沒好氣的。「想吃羅宋湯就少說廢話。」

  「不說就不說。」他舉手做投降狀。「有什麼工作我可以幫忙?」

  「坐在那兒別動,就快可以吃飯。」她瀟瀟灑灑走進廚房。轉一個圈拿著碗筷出來,司烈若有所思的定定望著她。

  「怎麼認識的?」他不放鬆。

  「誰?認識誰?」她呆怔一下,根本已忘了這件事。「你說阿尊?」

  「他叫阿尊。」他記下了。「他是香港人?」

  她給他老大一個白眼。

  「從來不知道你也這麼八卦婆媽。」她又轉進廚房。「湯來了。」

  冒著熱氣、香味的羅宋湯放在他面前,他總算放過了她。她又捧出香脆的蒜茸麵包,還有一碟看了好舒服的炒銀芽。

  「這是我自己發的芽菜,很新鮮可口,試試。」她放在他面前。

  「真會享受。」他讚歎。「如果有個後園,你恐怕不必再買蔬菜,自給自足。」

  「肯定。」她揮一揮手,伏案大嚼。

  過了一陣,他始起頭又忍不住說:

  「天文物理尊試過羅宋湯和銀芽嗎?」

  她愕然張口,根本聽不懂他說什麼。

  「我是說——」他自己也笑起來,真是,突然變得這麼八卦婆媽起來。「算了。等會兒你有什麼計劃?」

  「我才收到美國寄來《飄》的續集,美國也剛出版,預備挑燈夜讀。」

  「續集必然沒有上集精采,這是定律。」

  「看總是要看,」她不以為意。「《飄》的續集,不精采也要知道思嘉的下半生。」

  「不預備外出?」

  「今夜你怎麼了?無無聊聊的,」璞玉盯著他。「你從哪兒來?曾和誰一起?」

  「出海。和佳兒。」司烈說。

  「她晚上另有約,甩開了你?」她叫。

  「我只是想來陪你捏個陶土瓶子,不是日本佬又同你訂一批嗎?」

  「工作時我不要人打擾,」她說:「陪我?你不真是無聊成這樣吧?」

  「《人鬼未了情》裡塑陶土瓶的經典鏡頭你記得吧?」他故意眨眨眼。

  「什麼經典鏡頭?對不起,本人沒看那部電影。」

  「今晚這屋子裡的氣氛不友善。」他眼底隱有笑意。「去不成大嶼山觀星,總不成我成了代罪羔羊。」

  「你這心眼狹窄的小男人。」她笑罵。

  「等會兒任你做什麼,總之我在一邊不打擾你總行了吧?」

  她如星般黑眸凝定在他臉上半響。

  「你人不在香港時總盼你回來,回來以後還真嫌你煩,你令人矛盾。」她說。

  「你是唯一一個嫌我煩的女人。」

  「你曾經把我當女人嗎?」她笑。

  「實在是,你像我兄弟多些。」他拍拍她頭,十足十大哥哥狀。

  她不以為憾的收拾了桌上碗筷。

  「璞玉,那個『天文物理』甚麼時候再來?總得讓我過過目。」他半認真。

  「發神經。」她白他一眼。

  「認真點。別眼高於頂,現在好男人並不多,錯過了可是一輩子。」他說:「你今年有多少歲了?」

  「莊司烈。」璞玉做出惡狠狠的樣子。「今夜你吃錯了甚麼藥?」

  「問你啊。羅宋湯裡加了甚麼?」

  「瀉藥。」她不再理他。

  餐後,璞玉為他煮了咖啡,選了他愛聽的唱片,就一個人溜進書房看新寄到的《飄》。對愛書的人來說,新書的誘惑力是難以抗拒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璞玉突然從書中情節中醒來時,發覺四周靜極了,音樂呢?還有莊司烈呢?

  璞玉跳起來到客廳,唱片早已唱完,司烈縮在沙發一角睡得像個大孩子。

  她慢慢走過去,順手拿件外套輕輕替他蓋上,正待走開卻看見他閉著眼珠急速的在顫動,想罵他假睡開她玩笑,卻看見他臉上一抹奇異的神情,皺著眉彷彿在深思。

  本待打下去的一掌悄悄收起,他是在發夢吧?好像聽人說過閉著的眼珠急速顫動或轉動是發夢的現象。

  正在研究他發夢的表情,就那麼突然的,他就睜開眼睛,看見面對面的璞玉。「你——」她嚇了一大跳。

  「她穿著是一雙月白的緞子鞋。」他說得那樣莫名其妙。「鞋頭有球白羽毛。」

  「什麼?」她退後一步。「你說什麼?」

  「她——」他怔一怔神,坐了起來。「啊?我又發夢了。」

  「你真在發夢了。」她被引起了興趣。「你的眼珠顫動得好厲害,臉上還有表情,我猜你在發夢。你夢見什麼?」

  「我——」他眉心微蹙。「沒什麼。」

  「誰穿月白緞子鞋,前面有球白羽毛。你剛才說的。」她不放鬆。「一個女人?」

  他想一想,下意識長長的透一口氣。

  「你信不信夢可以連續夢十幾年,而且越夢越長?」他說。

  從來沒對任何人提過的事,就這麼自然的告訴了璞玉。

  「什麼意思?不懂。」

  「我是說夢像電影鏡頭般,把故事—一幕幕的展出來;從少到多,從短到長。」

  「不可能吧?夢都是亂七八槽的,而且夢過就算了,怎麼加長,從少到多,從短到長像電影故事。」

  「真的。」他再吸一口氣。「我就有這樣一個夢,十幾二十年了。」他說。

  他把那個有檀香味的夢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夢裡的一切太清晰深刻了,他講得十分清楚,清楚得就像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似的。

  「在飛機上我夢見她的手,手捧著銀盤,象牙色細瓷碗中冒熱氣。前幾天我夢見一隻細緻的女人腳邁進屋子,剛才——」司烈搖搖頭。「我看見月白色的緞子鞋,有球白羽毛的。」

  「你不該醒來,夢不就繼續做下去?」

  「不會。我感覺到不會,而且是很自然的醒來,不是我要不要的問題。」他吸一口氣。

  「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吧?」

  「這是我三十年最大的秘密,」他笑。「也是我的秘密樂趣,現在跟你分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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