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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嚴沁    


  愷令很少提及亡夫,她只以行動表示,以她的條件,二十年堅持守寡,不接受任何男人追求,足以表明一切。外間的閒言閒語實在是多事之徒的中傷。

  「也不見得。」這是璞玉的看法。「董愷令這三十年間十分出名是事實,但這事實我覺得有人為造成的因素。」

  「不明白。」

  「她並非以畫出名,而是因其他事出名之後,別人才開始認識她的畫,」璞玉清晰的說:「她的基金會當年很轟動。」

  「你批評她名大過實?」

  「這很難說,見仁見智,」璞玉直率的。「對於國畫,很難有一個公論,多半是越出名的畫家賣價越貴,而越貴也越出名。」

  「你也懂刻薄?」司烈笑起來。

  「不不不,我對董愷令沒有偏見,請勿誤會,何況她常常請我吃最好的齋菜。」

  事實上愷令和璞玉真是一見如故,年齡相差三十多年的她們竟能成為好朋友,而能自然的有許多話題,那的確不容易。

  不過,許多時候她們的意見並不相同。

  「你真認為一種信仰必須吃齋念佛等等形式上的表現才表示虔誠?」璞玉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望著愷令。

  「主要的是一份心意。」愷令永遠的平心靜氣,潤雅高貴。

  「你每天念佛經?」璞玉充滿了好奇。

  「我上香祈禱,」愷令笑。「佛經能念得好是學問也是藝術,我差得遠。」

  「學問和藝術?」司烈不以為然。

  「我有個法師朋友是比丘尼,她念大悲咒時即使不懂佛的人也淚流滿面。」愷令說:「有人專程去聽她念金剛經,長年累月的去,百聽不厭。據說聽完心靈平靜。」

  「你的朋友範圍真廣。」司烈搖頭。

  「法師為我說佛,解我疑困。」愷令說。

  「你心中仍有疑困?」璞玉不能置信。「我以為你能為大多數人解疑困。」

  「除去幾十年造成的外在形象,我也只是個普通女人。」愷令臉上掠過一絲闇然。

  「他的死至今仍令你不能釋然?」司烈率直的關懷衝口而出。

  愷令呆怔一下,成熟而美麗的臉上變色。那是一種令人不解之色,哀傷、不甘、闇然之外,分明還有著些甚麼。三人之間有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還是璞玉先打開僵局。

  「司烈是個最不瞭解女人的男人,」她半開玩笑的。「現在我們是否可談談我的陶器?」

  「陶器?」愷令吸一口氣。

  「我被香港的日本大百貨公司選中的那一批,」璞玉慧黠的笑。「現在他們總公司也要一批。」

  「昨天你並沒有說。」司烈有點笨拙。

  「今天一早發生的事,」璞玉好開心。「這令我真的有些驕傲了。」

  「我喜歡女性有適度的驕傲,」愷令完全恢復正常。「謙虛令美麗打折扣。」

  「贊成之至。」璞玉大叫。「總覺太謙虛的女人有如抹了厚脂粉,難以接受。」

  「驕傲——嘿,也得有條件才行。」司烈總算想出一句話。

  這場小小的「風波」算是度過,不過事後司烈一直想不明白,為甚麼提起亡夫,愷令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每個人都有弱點,就好像練功的人每個都有死穴一樣,」璞玉頑皮的。「董愷令的『亡夫』就是她的死穴。」

  司烈就此記住,再也不敢在愷令面前提她死去三十年的丈夫。

  掃瞄校正:Luo  Hui  Jun

  ☆ ☆ ☆ ☆ ☆ ☆ ☆ ☆ ☆ ☆ ☆ ☆ ☆ ☆

  第二章

  週末。香港難得的秋高氣爽。

  司烈正在黑房裡沖曬一批照片,電話鈴聲響起。並不很多人知道這號碼,他立刻接聽。

  「意外嗎?」佳兒。

  「嗨——」他是有點意外。意外之餘也頗高興。「是你。對了,今天你不上班。」

  「等會兒出海,想邀你作伴。」她直率的。

  「好。一小時後到。」不能拒絕,他知道佳兒的脾氣。

  「不急。我會等。」她已絕對遷就了。

  把沖好的照片整理一下,該掛起來的,該收起來的都一絲不苟,然後出門。

  就那樣一件格子襯衫一條牛仔褲到了佳兒面前。

  她要見的是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和平日的挑剔完全不同。

  她自己一身鮮黃色打扮,賞心悅目。

  「公司的遊艇,已在沙灘等我們,」她挽著他。「沒想到你會準時。」

  「如果我不能來,誰代替我?」他故意問。

  「沒有人。誰能代替你?我一個人去。」她想也不想的說。

  「難怪香港男人都說秦佳兒眼高於頂,你根本沒有看過他們啊。」司烈說。

  「為什麼要看?他們又不是你。」

  「我?」他笑。「我不屬於香港,我快要走。」

  「又走?你才見我兩次。」她盯著他看。

  「有一批相在紐約展出,我總要出席。」

  「出席之後立刻回來?」她問。又不放心的。「一個人去?」

  「總是一個人。」

  她挽著他的手臂走在沙灘上。

  「我有假,我陪你去。」突然叫起來。「順便回去看看家人。」

  本要拒絕,但她說「順便看看家人」,拒絕的話說不出口。佳兒聰明。

  「到了那邊我怕沒有時間陪你。」

  「是我陪你。」她笑。「紐約我比你熟。」

  彷彿就這麼說好了,司烈沒再言語。

  遊艇慢慢駛出海,他們坐在甲板上。陽光和煦,海風拂面,極是舒服。

  「就算不陪你去紐約我也想休假,」她像在解釋。「近日好累,精神不好。」

  「去檢查身體了嗎?」

  「醫生說太緊張,神經衰弱。」她皺眉,神色特別。「晚上多夢。」

  「你愛做夢?」他看她一眼。

  「以前很少,工作完了倒頭就睡,一睡就天亮,什麼夢都沒有。」她又皺眉,頗受困擾。

  「若是美夢倒也不錯。」

  「亂夢。亂七八糟的!」她搖頭。「而且重覆又重覆,好煩。」

  司烈想起自己的夢,那個加長,會漸進「活」的夢。他只是想,沒說。

  「工作壓力太大,是不是?」他關心的。

  「也許。」她吸一口氣。「好幾次我從夢裡醒來,心跳得好厲害。」

  「噩夢?」

  「也不盡然,亂七八糟,有時彷彿感覺恐懼,我說不上來。」她下意識的抱著雙臂。「醒來時我都立刻開燈。」

  「不記得夢中情節?」司烈說。

  佳兒想一想,眉心微蹙。

  「好亂。陰暗的環境,亂七八糟的人和景,我彷彿在逃。」她慢慢說:「有一次是滿地被人遺下的鞋子,很——兵荒馬亂。」

  「不能為你分析。」他攤開雙手。「夢很神秘,而且你的好像很複雜。」

  「我只有一個意念,逃避。」

  「逃避什麼?」

  「不知道。」她再搖搖頭。「醫生給了一些藥,但幫助不大,亂夢照來。」

  「你的確該休息一陣,」他拍拍她的手。「多久沒拿假期了?」

  「一年七個月。」她想也不想。「上次跟你一起到荷蘭之後。」

  「為什麼不休假?」他呆怔一下。

  「假期裡一個人比不放假更悶。」她坦然直視他。「我一直在等你。」

  他頗為感動。一個像佳兒這樣出色的女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但也不足以令他有任何表面上的行動。

  「很好。我你結伴赴美。」他只這樣說。

  「然後呢?」

  「沒特別事會回香港,」他說:「我不計劃太長遠的事。」

  「現代男人都不計劃長遠的事,是世紀末的心態?」她頗不以為然。

  「不計劃、不希望就不會有失望。」他並不認真。「失望的感覺令人難受。」

  「你會對董愷令說這樣的話?」她問。

  「當然,為什麼不?」他些微不自然。「我對所有的人說同樣的話。」

  「我始終覺得你對她另眼相看。」

  「你不覺得以她的一切值得我們尊敬嗎?」

  「尊敬?」她頑皮的笑起來。「或許,她的年齡比我們大很多。」

  他沉默下來,顯然不高興她這麼說。

  她站起來到艙裡為他倒一杯酒來,聰明又不著痕跡的為自己下台階。

  「什麼時候走?我們一起訂機票。」她說。

  「我考慮一下。」他有點心不在焉。

  「司烈,」佳兒喝一口酒,猶豫一下。「你身邊有比我對你更認真的女人嗎?」

  他呆怔住了,想不到她會這麼問。

  「沒有。」他說。覺得不夠。「都只是朋友。」

  「我以為在你心目中我會特別一點。」她盯著她,咄咄迫人。

  「你是佳兒。」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你自然不是她們。」

  什麼叫「你自然不是她們」?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他總是在閃避。

  「她們會十幾年不變的在等你?」她再說。

  「佳兒!」他難堪了。「不要等,我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定下來,又或者我一輩子都這樣,我不知道,真的。」

  佳兒仔細的審視他,看清他臉上、他眼中的每一個變化。

  「我的決定必然在你的決定之後!」她肯定的說:「總有一個結果,無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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