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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頁     嚴沁    


  這些日子裡食物不缺,每餐菜式還都不同,但他已越來越沒食慾。他不想入睡,也不敢入睡,那種虛幻與真實不能分辨的情形實在太可怕,太痛苦。他用盡了全力支持,他要清醒,他要保持清醒,但——他已疲倦得更難支持,他知道,每分鐘他可能入睡,他——他——

  他又入夢了罷?

  他又看見那古老的火車站,那條路,路兩邊疏落的房屋,路盡頭古老的大屋,樓花鐵門開著,走進花園,推開木門,看見屋裡耀眼的光亮和類似掌聲的喧嘩。又站在那道高不見頂的木樓梯,莫名的恐懼往上湧,掙扎著想醒來,他已走在木樓梯上,一級又一級,終於到了頂,那扇好熟悉的木門。他曾經在真實上推開過門,看見裡面已見過干百次的情形——門開了,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鮮花,供果,深垂的深紫色絲絨窗簾。門邊有些檀木的雕花屏風,該看見邁進門的纖細女人腳,帶羽毛球的白緞鞋——不,不,沒有女人腳。他已站在供桌前。是,他已站在供桌前。第一次站得這麼近,近得看見香爐裡的灰。啊,牆上有男人照片,從來看不清的男人照片,驀然抬頭,他看見了照片中的男人——不不不,他聽見自己尖銳驚恐乾澀的聲音,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照片中的男人竟是他。

  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在剎那間捉住他,轉身欲逃去,看見門邊凝立的女人。女人——他看見纖細的腳,帶羽毛球的白緞鞋,滾墨綠緞邊的同色絲絨旗袍。視線不受控制的往上移,往上移,他看見那張臉——

  那張熟悉的似在夢中出現千百次卻從未真正的面對的臉,那——那——

  「愷令。」他又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是充滿驚喜、意外、激動的聲音。

  但是愷令臉上怎麼會全無表情,怎麼冷硬得像個面具?她眼中那像刀般的光芒劃過他的臉上,他竟覺得疼痛。

  她是愷令?或是個像她的女人?

  「愷令。」他向前一步。

  像面具般的愷令突然起了變化,可怕的笑容一下子佈滿面上,像爬了滿面的毒蛇。司烈只聽到那淒厲的笑聲,一陣又一陣,忽遠又忽近,意識又是一片模糊。

  他掙扎著睜開眼睛,發覺依然在那房間裡,依然坐在牆角的沙發上。

  剛才那又是夢!不不,那可怕淒厲的笑聲彷彿還在空氣中。愷令那張臉的確是真真實實的,不可能是夢,夢不是這樣的。

  夢境不可能真實成剛才——剛才他見到的那樣。是,剛才他是「見到」。

  但夢中那女人怎會是愷令?

  他想大概自己真的瘋了,美麗典雅高貴的驕傲的愷令怎麼變成夢中的女巫一般?他不能這麼夢,他不做有損她形象的任何事,即使夢也不行。悄令是他心目中的女神。

  他痛苦的抓著自己的頭髮,他瘋了。

  窗外又是暮色四合的黃昏,第幾個黃昏?他不必再計算,大概他會在這屋子裡一輩子罷?困他的人是不是這麼打算?突然他想起武俠小說中有人被困黑牢幾十年的事,是否與他的遭遇相同?書中至少知道困他的是誰,又為了什麼,唯有他最冤枉,他一無所知。

  又聞到食物的香味,他連動都懶得動。與其這麼困死,不如餓死好些。他不想自己變成籠中被飼養的動物。

  動物!是否有個人躲在什麼神秘地方偷偷的在看他的一切呢?

  璞玉。他又再一次想起璞玉。全世界的人忘掉他但璞玉不會,她該來找他,她該來救他,璞玉,她在哪裡呢?

  璞玉。是。她一定在努力找尋他。一絲希望在胸腔中升起,他勉強自己把食物嚥下,否則璞玉來到,他連最起碼的體力都沒有,還有什麼用。

  窗外天空全黑,他又開始與寂寞、恐懼、孤獨搏鬥。時間像勒在他脖子裡的繩索,一分一秒的越勒越緊,黑夜,帶給他窒息感。

  怔怔的望著窗。

  這密封的屋子四面全釘死,連窗也不例外,但是,玻璃,他是否可以打破玻璃逃出去呢?他看過窗外,不能確定是二樓或三樓,這麼跳下去會死嗎?

  困住他的人不可能百密一疏,留一個去路給他。那麼玻璃之外可是陷阱?

  陷阱?真是有人要害他!

  許是太疲倦,許是飯氣攻心,他又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這次沒有夢,沒有打擾,睡得很香很甜很安適,是這些日子裡從未試過的。突然間,鼻子裡湧進一陣煙味。

  煙味?有人吸煙?他驀地睜開眼睛,也以為有人來了,但但——只見門縫裡不停不斷的有煙湧進來,越湧越多,越湧越急,越湧越濃,溫度也奇異的升高。

  常識告訴他是火燭,天。這房子被火神光顧了?那他——他——他衝進浴室,用濕毛巾掩住口鼻,迅速衝向窗邊。他清楚的知道,若門外有煙有火,唯一的逃生處是窗,但窗外的高度——他戰慄,第一次感覺到生命受威脅,有人想謀殺他?!

  謀殺?!這荒謬的兩個字永遠不可能出現在他生命中的,現在就在一扇門之隔的外面,可歎可笑的是就算死了,他也是個糊塗鬼。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用手肘撞破玻璃,用酒瓶把碎玻璃全部敲開,濃煙已令他視線模糊。伸頭往外望,黑暗中完全不知道下面有多高,心中慌亂,回望屋中已有火舌捲進來,跳下去是唯一的生路。

  他攀上窗台,火舌的熱浪彷彿一隻手向他推來,他湧身躍下,心中一片空白。

  他心中只剩一片空白。

  也許太心急,也由於陌生,阿尊開著車竟不能一下子找到愷令別墅的那條路。璞玉和他都清楚記得他們在陽光下曾經過那條路,可是越緊張就越走錯,一個急轉彎,他們轉進了一條古老的舊路。

  阿尊重重的踩下煞車掣,在路邊停下。

  「讓我下車問問路;」他推開車門。「那邊有個小火車站。」

  璞玉也推開車門,她鼻尖上沁出細小汗珠,內心的擔憂加上優慮,她情緒已非常的不穩。

  「這兒哪裡可能有火車站?」她不安的嚷。我們該到大街上雲。

  她走前兩步,突然就呆住了。

  前面的確有個火車站,是古舊荒廢的那種,路燈無力的照著它,似乎想訴說什麼往事。璞玉的心加速的跳動起來,一個模糊的意念在心頭轉動,舊火車站,舊火車站,司烈曾經告過她,在他「新」的夢中曾有個舊火車站。她霍然轉身,看到那條路。

  「阿尊——」她顫抖著叫。

  阿尊回頭,看見她帶恐懼又疑惑又驚喜的神情,他奔過來。

  「你看。」璞玉指著那條路,臉色變白。

  「什麼意思?」阿尊問。

  佳兒也下車,不明所以的望著璞玉。

  司烈夢中的情景,她激動得無法自持。「舊火車站,這條路,兩邊房屋疏落,如果夢境是真,路的盡頭就是那古老大屋。」

  「我們現在要找董愷令的新別墅,別理夢境,現實些,司列安全重要。」阿尊說。

  「不。」璞玉臉上神色好奇怪,她堅持。「我們先去看看古老大屋,不會花很多時間。」

  阿尊還想說什麼,佳兒輕輕搖他手臂。

  「去看看也無妨,反正近。」她說。

  再上車,沿著這條碎石子路前行,路邊沒有路燈,只靠疏落屋子裡偶爾的光亮。阿尊把車頭高燈亮起,四周還是黑暗得異常。

  「香港雖是彈九之地,但新界還是有大把地方待開發。」阿尊想令氣氛輕鬆。

  「看。」璞玉指著前面小聲叫。

  順著她手指望去,果然有棟古老大屋像沉睡的怪獸般靜靜的座落路的盡頭。高高的圍牆,古老的縷花鐵門深鎖,不像有人居住。

  「果然——像他夢境中一模一樣,」璞玉喃喃說:「他跟我講過不只一次,我——不能相信,怎可能是真的?」

  阿尊停車,熄燈,四周又恢復寂靜黑暗。

  誰都沒再開口,璞玉的話彷彿帶他們進入一個神話的氣氛中,夢境與真實可能相同?

  「鄉下地方或者有雷同之處。」阿尊說。這個念科學的博士,無法接受這麼玄秘之事。

  「要不要下車看看?」佳兒問。

  「別的不怕,只怕野狗亂咬人。」阿尊說。

  「一點聲音也沒有,相信沒有野狗。」璞玉說著就要推車門。

  「停,等一等——」阿尊突然捉住她手。「我看見有點光亮。」

  「是。」佳兒神色怪異。「就在大屋樓上。」

  一陣莫名恐懼湧上心頭,璞玉的臉色變得青白一片。

  「是誰?這分明是間沒人住的大屋。」她說。

  「等一等。」阿尊也慎重起來。「我們再等一陣,不要弄出聲音。」

  「或者我們該進去看看,」佳兒提議。「反正裡面——不一定有人。」

  「怕被人當小偷。」阿尊搖頭。「下車看看,剛才——佳兒,我不是眼花吧?」

  「絕對不是,我也看見,樓上轉角那窗,是不是?好像是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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