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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鏡水    


  只要鎮定處理,小心謹慎,她相信誰也不會發現。她有把握。

  望著前方的英挺背影,她想到某個夜晚,他也曾這樣依著自己的步伐,薄情地將她拋在後頭,害她追趕得氣喘吁吁。

  「注意點。」他出聲。

  一回神,才察覺他放慢了速度,側首淡睨。

  「是!」她趕忙答應,忽而沉思,認為這是個好機會,舔舔唇,正經問道:「請問將軍,為何你決定考武舉?」這是她存在心中三年的疑惑。

  當時說要考的人明明是她,怎知他竟搶先一步。她想過很多個答案,但還是需要當事人來證實。

  他瞥她一眼,只是簡單道:

  「我本來就選擇從軍。」進書院讀書不過是順從家人的意願,只是一個過度階段,學習的同時,也在等待機會。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其實他們倆的志向是一樣的。她莫名地感覺愉快而綻出笑意,「嗯,前面有個小村落。」她沒有輕率前進,只是低聲道。

  「我看到了。」他直視前方。

  「有人。」她瞇著眼。

  不遠處,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孩子,枯瘦的臉龐在瞧見他們著的是官服時便似遇見凶煞惡鬼,猛地搖手道:「不不!咱們已經沒銀子沒糧食了,什麼都沒了!拜託你們……拜託你們……求求你……」話還沒說完就急著後退,卻絆了一跤跌坐在地,懷中嬰孩因而大哭起來。

  湛露先望向上官紫,而後很快下馬,奔近那婦人,將她扶起。

  「你沒事吧?」一股酸臭味傳來,她這才察覺他們身上穿的衣裳不僅破爛,也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污穢。「有沒有跌傷?」她溫和詢問,並沒有因為嫌棄骯髒而放手,依舊攙著。

  這小小的友善,似乎讓婦人受寵若驚。

  「你、你……」瞪大了眼,婦人望著眼前的湛露。

  「咦?你的孩子長痘子呢。」湛露瞅著那嬰孩,想逗他別哭,卻發現他瘦弱面頰上除了一點一點的痘疤外,還非常潮紅。她微愣,探手摸上他額頭,「他發高熱啊!你得趕緊帶他去看大夫——」

  「這裡沒有大夫。」婦人不再認為湛露有敵意,淒楚垂淚,「遼東這裡是塊死地,已經……已經被那些官玩完了!」或許是再也忍不住,她掩面痛哭。只聽她哭喊道:

  「他們把戶裡的男丁抓去代替逃亡的軍戶做徭役,家裡沒男人幹活,卻又向咱們課以重稅,有時候甚至帶著兵馬四處搜刮,無法無天,掠奪這個村又去下一個!咱們怎麼和他斗?怎麼鬥啊……」

  湛露憂患抬眸,看著從那村落陸續出來探看的老弱婦孺。他們個個如乞丐般蓬頭垢面,臉色衰頹,有布料能夠遮身已經算不錯了;再往裡頭望去,街巷牆塌瓦落,蕭索冷澀,旁邊那些居所破的破、殘的殘,有的沒有門窗,有的只用稻草作屋頂,根本無法遮風避雨。

  上官紫在後頭看進一切,包括她僵硬的背脊,她身側隱隱顫抖地握拳。

  湛露閉了閉眼,隨後睜開。

  往懷中掏去,只有行軍乾糧,她下意識地回頭,道:

  「上——將軍,可不可以——」將他們帶回軍營妥善照顧?她想這麼說,卻又立刻明白這種一時心軟的做法只會擾亂軍營紀律,僅治標難治本,萬萬不可行。

  上官紫睇視著她神色中細微的為難與掙扎,而後,扔了個小盒子給她。

  「拿去。」

  湛露伸手接下,鑲有金邊的檀木盒小巧精緻,她疑惑地打開一看,草藥的馨香立刻撲鼻而來。

  「啊……是藥膏。」透明的凍狀物幾無雜質,翠綠澄澈,更漫出芬芳,就算她不懂醫術,也看得出是上等藥物。領悟過來,她很快地將小盒子和乾糧一併遞給婦人,道:「來,這些都給你。」

  那婦人瞠大凹陷的雙目,所能做的,也只是抖著聲灑淚道謝:

  「多謝……多謝!」

  「不……」湛露欲言又止,自己只是送些乾糧這般渺小的幫助,實在承受不起那充滿感激的謝意。目送婦人而去,她徐緩地踱回到自己座騎旁,牽著韁繩,睇向不遠處那殘破的村落,幽幽念道:「日照千門物色新,雪消山郭靜風塵;閭閻處處聞蕭鼓,遼海城頭……也有春。」這詩裡歌詠的遼東繁榮、祥世,如今在哪裡?

  在哪裡?

  「將軍……容下官請問,你為難嗎?」她極慢地轉過頭,直直瞅住俊美剛正的男子,眸光清澄,道:「在得知必須討伐人民之時,在看過這樣的景象以後,如果要你下令,你會感覺為難嗎?」

  上官紫聞言,內心有著輕細的撼搖震盪。領兵面對敵人時,猶豫和遲疑是大忌,若意志不夠堅強,就沒有資格指揮部屬。

  他經歷過大小戰役,總能在最危急的時候準確命令,但是,保家衛國、抵禦外侮是一回事,將刀刃對著自己國家的人民又是另一回事。

  為何?為何她竟能看出他心裡的為難?他沉默住。

  她卻輕聲代他道出:

  「你有的,對不對?」她深遠又蒼茫地輕喃:「我知道你有的……」說不出什麼原因,或許是因為他們現在一起目睹居民的情況,所以感同身受。

  她就是知道他有。

  上官紫帶有深意地注視著她,說不出是何意念,他緩慢啟唇道:「你看不過去,下不了手,這樣軟弱的慈悲為兵家大忌。又或者,你能夠想出兩全其美的方法,以不愧對你軍人的身份,令其干戈載戢。」

  這番似乎帶有暗示的話語令她怔住,極是訝異地凝視著他,他亦不曾移開視線,承接她的注目。半晌,她整肅臉色,收復私情,拉鞍上馬,對著上官紫的表情已然變換。

  「將軍教訓得有理。」她道。

  上官紫沒有再開口,只是拉扯馬頭,往西邊而去。

  她跟在他的馬後,斜陽將他的身影拉至她座旁。

  ※   ※   ※

  「屬下認為,咱們應該埋伏在金山,伺機取得制高處才能一舉攻破。」

  「金山?可是此處多有落石山崩,沒有熟悉的人帶路,恐有不妥。」

  「那麼,還是從遼河這個方向過去?此地險要,若是以這個方向,定能殺得他們措手不及。」

  「嗯……」

  數名將官發出同意的聲音。

  「將軍,你以為如何?」副將開口詢問。

  上官紫盯著硃砂圈點的地圖,沉吟一會,道:

  「還有誰欲建言?」

  一陣寂靜後,湛露站到了前面,「將軍,下官有意見。」

  他眼裡閃過微光,沉聲道:「說。」

  「啟稟將軍,下官以為,不該將干戈對著大明子民。」她此話一出,頓時引得其餘將官發言。

  「你沒弄錯吧?咱們來此的目的就是要平定民變啊!」

  「是啊,若不干戈相對,難道以雙手肉搏?」

  「你這小子不是在說笑吧?」

  「請各位聽我一言。」她打斷他們,處於眾雄武男子環伺中,氣勢堅強卻不致狂妄賁張,誠懇且認真地道:「所謂民變,民為何而變,必是由於他們有所請願及要求,因無法得到回應,才導致不滿,進而反抗,最後武裝鬥爭。」

  掌握眾宮的注意,她用著清晰的語音,態度始終謙遜,徐徐道:

  「遼東此地,有大明一代,經濟有所發展,人民生活穩定;但曾幾何時,這種景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殘破、衰頹,請各位看看這個,」她拿出自己幾夜沒睡所畫的圖示,鋪陳於大家面前,指道:「軍戶是遼東地區基本成員,所以軍營田幾乎是所有的耕田,這些圈起來的地方是朝廷營地,然而,有半數以上被官吏私吞。他們不僅侵佔營田,更占軍為己奴,使許多營田無人耕種,只能任其荒廢。」

  大明街所,遼東營田制,沒有征戰的時候,軍戶負責耕種田地,維持軍糧生產,拋荒此一行為嚴重破壞營田。

  營田荒廢,就沒有軍糧,地處邊疆要地,有何嚴重的影響不在話下。幾名將宮聞言,似乎很是驚訝,再看著湛露旁邊寫的數字。

  「這裡的軍戶不僅徭役沉重,更多時候被官吏殘酷當作奴僕,剝削他們的勞力,又課以重稅,導致軍人大量逃亡;軍戶減少,所分配要耕種的田地就更多,有的必須耕種離家五十里的營田,有的耕田之餘還得修築邊牆城堡。」

  「湛參贊,你說得那麼多,無非是要讓大夥兒瞭解遼東此地的困難,這又與平息民變有何關係?」其中一將官道。

  「據下官所知,這次的民變,是由於礦監使陳河用激烈的掠奪手段,明目張膽地搜刮百姓。他暴政此地近十年,居民無法生存,才起而抗之。」她語氣和緩,卻難以教人阻住,「遼東此地為『神京左臂』,南當倭,北當虜,東有女真,九邊重鎮,特居首位,常駐軍十萬餘;如此重要的軍事要地,倘若民心不定,那麼如何能擔起邊防重責?依下官之見,對百姓動武只會引起更大的抗爭,倒不如,和他們談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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