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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鏡水    


  他倏然停步,讓她差點撞上,略帶詫異地反問:

  「你……想考武舉?」

  她不明白他的語氣為何會如此驚異,可能是她的模樣不夠勇猛吧,她忙道:

  「是啊!雖然我看來不太可靠,但或許還是有能用之處。」她想試試看。雖然沒有威猛身材,但她有別的才能,有時候掌握關鍵輸贏的,並非是衝鋒陷陣的大將軍呢。「你覺得我不適合?」為什麼一副詭異的表情?

  「不……」只是因為你是女兒身,不論文舉武舉都極不妥當。他沒將這句話道出,只當成是她隨口說說。

  「款,你走好快。」她又落後一段距離了。

  「你快點回家,別讓人擔心。」他在岔路口重複提醒。再跟他走下去,就回他上官府了。

  其實她還想跟他多聊點,這可是他們頭一回如此交談呢。真正對過話後,她覺得他原來並不壞,心裡著實對必須倉卒結束談話感到可惜。

  「好吧。」走了幾步,又匆地回頭,「對了,上官,我要向你道謝呢。謝謝你這次幫我解圍……還有,對不住。」誠心誠意地一鞠躬。

  最後的道歉,是說給他聽,更是說給自己聽,畢竟,她的偏見曾經讓她在心裡偷偷討厭他。說來好笑,她以為好的人陷害她,她以為壞的人卻扶持她,只能怪自己識人不清。

  說話時,她沒正眼睇他。他察覺,啟唇:

  「湛露,」這回換他叫住她,「你不生氣嗎?」

  她側了下脖子,又是一笑。

  「當然氣啦,好氣好氣呢!不過生氣傷身,倒楣的還是自己,還不如想想該怎麼回報對方呢。」這是剛剛才學到的「容忍」。

  回報對方?「你要給他們難堪?」他又訝異了。

  她瞧來總是沉靜,骨子裡卻有副有仇必報的脾氣?

  湛露眼睛微微地彎著。

  「不會,我不會給他們難堪。」她這樣說,接著輕聲道別:「我走了,真的謝謝你。」雖然她明明丟了一個朋友,卻又感覺還是有一個朋友呢。

  轉過身,沒走多遠,就聽到他語氣淡淡地道:

  「你會被如此對待,並非你不好,毋須覺得難過。」不等她回應,他旋過腳步,「告辭。」往和她不同的方向走去。

  湛露背著他,盯住自己鞋子,強忍了大半天的淚水險些滾落。

  她以為自己裝得若無其事,不在意,應是毫無破綻,結果居然被他看穿了。

  是啊,她感覺自己非常失敗,她不懂得和書院裡的同儕相處,簡直糟糕透頂。

  「好銳利的人……」走就走了還來這一招。她瞪著石板地,好辛苦才將眼淚眨回去。「我……我才不哭呢……」哭就敗了,得意的是對方。

  她回首,瞥見他修長的身影已遠去。

  「……我不會認輸的。」

  她抬頭挺胸,慢慢吸口氣,邁向歸途。

  ※   ※   ※

  孟冬讀書會。

  入冬第一個月,倫明堂慣例的讀書討論會,主題為諸子百家思想,先生旁觀,學生發揮,旨在讓同學互相交換意見及心得。

  這個活動,是自由參加的。

  亭榭水閣凌波,綠楊垂柳搖曳。

  當輪到沈伯麟大談儒家仁恕之時,始終靜坐在一旁的湛露忽地起身。她和睦親善地微笑,啟口道:

  「伯麟兄,儒家思想以禮義忠孝為本,倘若今天有一個人,他於外彬彬有禮,背後卻是撅豎小人,依你之見,這樣的假君子是否比真小人更卑劣呢?」

  沈伯麟望見他站起已有不祥預感,被他打斷又指桑罵槐,心裡更是氣怒。上次不曉得怎麼給湛露逃掉,不過這數月來沒見對方有任何舉動,反而如平常般,因而也就無多注意,沒想到他這時居然發難!

  「這可不一定,真小人的卑鄙也是大大違背儒家的。」他維持斯文,轉移重點。

  「伯麟兄有見地。」湛露抱拳,模樣好生敬佩,不等他回禮,對著眾人又道:「我就認識了一個假君子,他暗中算計朋友,謂之不義;他假仁假心表示親和,謂之失禮;更糟糕的是,他自詡讀遍聖賢書,但作為卻無恥齷齪。」

  慢條斯理地再將視線轉回,她道:

  「伯麟兄來評評理,這人身畜牲,對也不對?」若說不對,就表示他沈伯麟是個畜牲,不過,她諒他沒膽說對。

  這影射如此明顯,知情的同學已有數人竊笑出聲,而沈伯麟的神色更沒好看到哪裡去。

  「這……當然不對。」他脹紅著臉,力持平聲。

  「哀哉,哀哉!不過儒家教導人們要寬恕,我也就不同對方計較了。」她輕輕一笑,「伯麟兄,不知你感覺小弟這麼做,是否合乎泱泱大度?」

  「當然,你做得極好。」他必須用盡全力地咬牙,才能保住他的溫文面具不致破裂。

  「多謝伯麟兄稱讚。」拱手,唇悄揚,下台一鞠躬。

  待得讀書會散去,她不等有人跑來算帳,腳底抹油先行離開。

  有人迎面而來,她抬首,見是上官紫。

  他沒喚她,她也就不先開口,這是一種不用言語的心意相通。

  從數月前的那個夜晚開始,他們時有交談,卻不為人知。

  這書院裡最卓爾不群、聰穎絕頂的兩個學生,在他人眼中似乎界線分明,牴觸對立,卻鮮少有人發現他們壓根兒就是盟友。

  擦肩之時,上官紫垂首,不贊同地在她耳邊低聲道:

  「你不是說不給他難堪?」他雖沒參加讀書會,但在亭外聽得清清楚楚。

  她一點也不內疚地揚眉。小聲回道:

  「我是說不給他難堪,可沒說不給他『好看』。」頓了下,又怨道:「那儒家思想我念好久呢,差點要睡著了。」死板又無聊,若非為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否則真想丟了去看她的水滸傳。弄不懂這東西哪裡有趣!

  這率直言語令上官紫俊美的臉容淡現笑意,「我也不喜歡。」

  「啊,原來你會笑呢……」好……美麗啊。第一次見著他的笑容,她跡近愕然地凝視,「我一直都以為你……冷冰冰的,臉上黏了面皮。」真是大開眼界,原來男人也可以一笑傾城。

  不禁舉臂想摸摸他漂亮的臉,他卻眼明手快地避開。她一怔,不覺對他這般見外的舉動感到有些奇怪。

  彼此都是男人,有什麼關係?

  她大概真忘了自己是姑娘家。上官紫心裡暗忖,提醒道:

  「我過陣子要離開了,你別再招惹他們。」

  「我才不會再那麼笨……咦?」她張大眼,瞅著他乾淨的下巴,「你要離開?去哪裡?」她才……才和他當成朋友呢。

  他挺直身,長腿踱開,詭異地回頭一笑。

  「我要去考武舉。」

  冬風蕭瑟,落葉飄零,那一年,他們兩人初識又分離。

  第三章

  「大人,您在笑什麼?」

  校尉見平常勇猛無敵、嚴肅正經的大將軍面露微笑,忍不住問道。

  「沒什麼,只不過想到今年武舉考試有個有趣的傢伙。」放下手中的卷紙,上頭洋洋灑灑的端秀字跡,令中年男子剛毅威儀的面容浮現稀有興味。

  「哦?怎生的有趣?」校尉睇著那紙上的字,說老實話,他識字不多。

  「他沒有參加騎馬、射箭及刀石等技勇術試。不過,」中年男子粗獷的眉一軒,將手中卷紙盡數拉開,「他的武經和兵法論卻十分出色,見解精闢。」

  「哦?」校尉探頭看過去,卻只覺得那些文字好像臭蟲。

  「原本,武經和兵法論這個部分,翰林官看了他的作答後很是生氣。你知曉他寫了什麼嗎?」

  「大人,屬下不知。」校尉搖搖頭。

  「兵法論其中有一題是要求他佈陣打勝仗,但他卻寫道:『戰地位於何處?其地多高?有無河川?其河位於東西南北何方?有多少裡?時節又是如何?』他不解答,卻列出數十來條問題,考官以為他不尊重考試。」

  「咦?」對啊,他要是考官的話也會發火的吧?

  「他最後甚至寫上了『紙上談兵無所為』七宇。」中年男子似是感覺大快人心地朗笑數聲。

  「這小子膽子忒大。」校尉喃念。竟敢惹那些翰林官。

  「但卻很引人興趣。我今早和他見過面了,並且依他要求,將那假想的戰地條件列得更為詳細,他便給了我這麼一篇完整又超卓的必勝兵法。」而且,他若是稍微更動河川方向,或者山稜所在,那小子還可以重新再撰寫一篇完全迥異的傑出戰法。

  武舉選考的武經及兵法論因為沒有比術試重要,武人又識字不多,經常流於形式,一般都是代筆,這小子卻證明了自己騎馬射箭不行,但另有真本事。

  這紙上談兵無所為,他倒是做得非常優異。

  「這麼厲害?大人,您瞧他可有上回殿試那個武狀元的氣勢?」校尉睜大眼好奇道。他還記得三年前那個姓上官的武狀元,年紀輕輕卻技藝超群,連大人都稱讚不已呢。

  中年男子仰頭豪邁大笑,道:

  「不,這小子沒有半分別人的氣勢,卻有異於他人的本領。」他拿起桌上毛筆蘸墨,「不過,若他們兩人聯手,肯定無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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