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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決明    


  「好難……」

  「我教著你畫,瞧著,眼睛不要看我,看著筆紙。」他臉上又沒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會嗎?!

  「好難……我不喜歡畫這種花,你挑簡單些的。」她一點努力的毅力也沒有,馬上就放棄。

  也是,他一開始就挑牡丹,確實太過度期待她的慧根。

  「那繪蓮花。來,這樣一畫,再這樣染開,另一片蓮瓣就這樣——」

  「好難……」又抱怨了。

  「不然,蘭花,我們來畫蘭。」

  「好難……」她有話說,雖然總是這一句。

  「月季——」

  「好難……」她連什麼叫月季都不知道。

  「菊——」

  「好難……」這比月季更複雜吧?

  最後,她的第一件大作,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朵小花,桂花,而且還是缺枝少葉的一朵桂花。

  「這是我畫的,第一次畫的花!」她的小臉綻亮起來,拿著那小小桂花在炫耀。

  他第一次學畫的花就是牡丹,而且畫得生動美麗,宛如真正的牡丹在紙間重生,如果那顆白米似的桂花是出自他手,他老早就撕爛它了。

  「你下回再教我畫更難些的花!」她挨在他手臂邊,像是畫興大發地要求。她這麼說時,沒瞧見他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沒有下回了。」他冷道。

  「為什麼?你不教我了嗎?」

  「對。」他回得肯定,連花片刻的時間去思考也沒有。

  「你嫌我笨,是不?」亮彩的小臉暗淡下來,唇兒微噘。

  「我沒有時間教你。」

  「可是你看起來不忙。」

  「我所謂沒有時間,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沒有命教。」他沉了聲,最終那句話小到近乎低語。忽爾,他自嘲地笑,「不過也許到那最後還有你陪著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只知道她不喜歡看到他這種神情。

  他又拿出了那罐她很不愛聞的臭墨,她擰著鼻,不說話地瞅著他。

  他畫的仍是人像,只是這一回,他畫的是他自己。

  她用著嘴小口吸氣,出口的聲音有些扭曲,但聽得出她在笑。「你在畫你耶!」好好看喔!而且好像,跟他好像好像!彷彿那張紙是銅鏡似的,將他的臉孔完完整整映照出來。「你等等也畫我,好不好?」她就要乖乖坐挺身,讓他也替她畫一張——

  「不好!」

  又被他不留情地狠狠拒絕,她垂下嘴角,要哭了。

  「不許哭!」他喝住那顆懸在她眼角,要掉不掉的淚珠子。「……明天我再幫你畫,你記得過來磨墨。」

  「你不用臭墨替我畫?」要她自個兒磨好墨?

  「嗯。」

  「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畫你自己好不好?」

  「……當然不好。」

  「為什麼不好?」

  「你不要老是問為什麼。」他根本沒辦法答。

  「為什麼不要問為什麼?」

  「你繞口令嗎?」他瞪她一眼。

  「不能問喔……可是用臭墨畫,臭臭的……」以後就不能拿著他的畫像看了,因為她怕自己會讓臭墨給薰嘔。

  「畫完這張,我就不再用臭墨畫圖了。」

  「你終於決定倒掉它了?還是你終於也聞到它的怪味兒?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發臭了……」又被瞪了,只好噤聲。

  斐知畫繪完了圖,問她,「畫得像嗎?」

  「嗯嗯,好像,簡直一模一樣。」她猛點頭。

  是的,一模一樣。

  斐知畫卻要動手將畫撕掉。她一瞧見,小小身子立刻撲過去攀緊他的手腕,不讓他將那幅還沒乾透的畫撕破。

  「你做什麼?!」

  「你怎麼老愛什麼什麼的問?煩!走開,讓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這張畫得很好呀!為什麼要撕它?!」

  她用盡力量要救畫,最後甚至張嘴咬疼他的手,逼他鬆手奪畫。

  「你——好痛!」他的手背被咬出一整排紅色齒印,最前頭的門牙還缺了一顆。「你咬我?!」

  「誰、誰教你要撕畫!」她雖然有些心虛,可是手裡抱著畫,眼神很堅定。

  「我自己畫出來的東西為什麼不能撕?!」他大聲吼她。

  「不要問為什麼。」她拿他的話堵他。

  「將畫還給我!」

  「不要!」她跑給他追,鑽進畫桌底下。「你一拿到畫就是要撕,我不要還你!」

  小身子像條爛泥裡滑溜的鱔,東躲西藏,眼看就要捉到她,偏偏她就能從他手裡逃掉。斐知畫憤而捉來桌上毫筆,在手掌上畫下墨咒,在她正準備從他胯下鑽逃之際,五指一攤,沒干的墨咒就迎面拍上她的臉——

  「定!」墨咒烙上她臉蛋同時,他大聲一喝,原本拔腿在跑的她突然無法操制自己的手腳,它們像是全讓人架住,害她不能再逃,甚至身子一傾,直直倒在冷硬地板上,用著一種正在逃竄的難看姿勢……

  「嗚……你不可以拿這幅畫去撕!你聽到沒有?你要是把這幅畫撕掉,我就再也不來找你!再也不跟你說話!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畫畫——」看見他動手要取走她手裡的畫,她搶先哇哇大叫,說出每一句威脅。

  「我一點也不在乎你來不來找我,跟不跟我說話,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畫畫。」她的威脅一項項被他打回,他拿走那幅畫,她想收緊十指卻無能為力,只能大聲大聲哭起來。

  「你不要那張畫,給我嘛……我要呀……嗚……不要撕掉……那張畫裡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會這麼保護……你竟然說不稀罕我來不來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說話……嗚……」她哭得打嗝,淌流的眼淚弄花了幾筆烙在臉上的墨咒,「我要……我要那張畫……」

  「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麼都沒了,爹、娘、兩個弟弟,全都沒有了,只有它留著,何必呢?讓它跟著親人一塊做伴不是很好?它活著,就是為了替親人報仇,現在,那些仇人一張一張全被撕成了碎片,它達成了心願,你沒聽見嗎?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讓它孤孤單單留在這裡!」斐知畫邊說邊笑,無法克制猙獰的意念扯揚了嘴角,讓稚齡的她分不清楚在說話的人究竟是他,還是那幅畫裡的人。

  「我也沒了爹和娘呀……嗚……我也什麼都沒了呀……我也孤孤單單的呀……它要是孤獨,你就幫它在旁邊畫上我,我也沒有人陪著……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畫也沒關係,畫在一塊就不孤單了嘛……」流過她臉頰的眼淚鼻涕全變成黑色的,將那張花顏染得難看,可是那雙眼,反而更顯純淨。

  縛身咒的墨符被她的淚水給弄糊得快要失效,她漸漸能動著手指,而頭一件事便是吃力勾握住他的衣擺,央求他不要撕掉畫……

  「你真要陪著它一塊入畫?」

  她僵硬地逼自己點動螓首,她的毅力讓她克服了縛身咒的殘縛,再篤定不過。「要。」

  「畫在一塊,就沒辦法分開了。」

  「不分開。」

  他蹲低身子,雙眸眨也不眨地瞅著她,用手掌將那張小臉上的淚呀墨的全部擦拭,雖然無法完全抹乾淨,卻已將墨咒給消去。

  「那麼,你坐過來。」他已起身,逕自坐在畫桌前,手裡的墨繪重新攤開,他拍拍自己的膝蓋,一邊開始潤筆。

  她從地上爬起,動動手腳,不敢相信方才為什麼它們一動也無法動。她走近他,任他將自己抱坐在膝頭上。

  「握著筆。」

  她聽話照做。

  「將你自己畫上去。」他聲音有些沉、有些小,在她耳邊道。

  「可我不知道怎麼畫,你帶著我畫,好不好?」她回過頭,無法瞧清他此時覆蓋在披散長髮間的臉孔,卻彷彿聽見他從喉間溢出淺淺的笑與哭。

  他的長指,緩緩包裹住她的。

  筆尖落於紙上,在孤單的人像旁,繪下巧笑倩兮的稚氣娃兒,如同小油燭將兩人拉長的身影投射於牆間,在畫裡、在牆上,都是成雙對影。

  第七章

  月下在櫃子最下層摸出厚厚三大疊的泛黃畫紙,裡頭的畫技生澀幼稚,畫著像貓的虎、像雞的鳥、像廢紙團的牡丹花、像筷子的湘竹,那是她自小學習的畫作,她盤腿坐地,花了好幾個時辰在大疊的紙間尋到那張當年斐知畫繪的他與她。

  「還以為弄丟了哩。」她捧著畫,坐回畫桌,仔細將這幅畫再瞧清楚。「好稚拙的兩個人噢,他那年十歲了沒?小毛頭一顆。」她的手指滑過畫裡的他,他那時都不笑,繃著臉,活似大家都欠了他二五八萬的,現在則不一樣……不,從她的畫像添在他身邊開始,他就對她很好很好,好到對她百般放縱,說起話來總是輕輕軟軟,多說一句重話也不曾,不再不理她,也不再對她視若無睹。

  結果反而是成天被爺爺數落著沒用、差勁、配不上他的她開始遠離他,並且將所有不快轉嫁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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