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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鏡水    


  「林熙然!」幾個同袍走過來,眼睛卻往徐又伶身上猛轉。「女朋友啊?介紹一下嘛!」他們已經觀察很久了,大美人耶。

  「不是,是朋友。」他微笑,老實回答,聽起來卻讓人很有想像空間。

  徐又伶則有種不太痛快的感覺。

  「哦?是朋友嗎?這位水姑娘小姐──」既然名花無主,那麼就不用客氣。當兵的時候總是特別思念養眼的美女。

  幾個意圖明顯的阿兵哥不請自坐,開始風趣地說唱逗笑,反而變成他們兩人不再多說話。

  徐又伶其實是覺得不耐的,但當她看見林熙然始終保持淡淡的笑容傾聽時,她忽然想要知道他到底因為什麼而有那種表情?於是她靜下來聽著,發現根本沒有感興趣的話題,甚至更多是男孩子們才懂的笑話。

  不過她卻察覺,本來目標擺在她這邊的那些阿兵哥,因為林熙然和善的聆聽,而逐漸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這就是他的魅力。她醒悟過來。

  那樣柔和的氣質,在他國中以後更昇華成一種輕易使人舒服的特性。這大概是他雖總處於靜態的一方,卻仍可以結交到許多好友的緣故。

  連她,都成為被影響的其中之一。她收回自己耽溺在他溫文微笑的視線,思緒掉入國中,她對他態度很差的那時候,現在只覺得自己當時是個很糟糕的人。

  「喂……林熙然,你太不夠意思了喔,那明明就是你馬子對不對?」親友會客結束後,同袍上前勾肩搭背。

  林熙然頓了下。

  「……真的不是。」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什麼……情侶間的事情。

  「你唬爛!」同袍實在不解他為何否認,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是榮幸耶!身在福中不知福,羨慕死多少人唷!「一個女孩子哪會獨自坐火車來看朋友?一定是因為她是你馬子嘛!」朋友妻,不可戲。好可惜。

  「喔……」他笑了笑,慢吞吞地道:「那是因為……我當兵的地點只告訴過她。」所以當然是她一個人來看。

  還在狡辯?同袍大大地歎氣。

  「那不就對了?為什麼你只告訴她卻不告訴別人?」結論還是因為她是他馬子嘛!

  林熙然沉默住,倒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為什麼……」他自語低吟。

  是啊,為什麼呢?沒有告知五專同學,是怕他們麻煩來探望;那為什麼他卻跟又伶講了?他去旅行的時候,也總特地會想要告知她,其它人則老抱怨聯絡不上他。

  的確是說不通……但是,他就是覺得必須讓她知道。

  沒有想的太多,或許也是缺少什麼而讓他找不到重點,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忽略。

  一年十個月很快地過去。

  她考上碩士,他退伍後則沒有停留,前往台東。

  再次能見到林熙然,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徐又伶沒有關心他是否順利找到工作還是成為游手好閒的失業人口,只是注意到他的頭髮已經慢慢留長。

  「我交了男朋友。」

  好不容易騰出機會的約會,她淡淡地宣佈著。

  咖啡店裡人來人往,旁邊桌的小朋友打翻了杯子,嚎啕大哭。這或許是她感覺煩悶的最好原因。

  用力地把紙巾拍向桌面,她探手拉開他的耳機,重複道:

  「熙然,我交了男朋友。」講話的態度和語氣都很自然。完美。

  林熙然從一本茶葉百科中抬起頭,微微地發著愣。

  「啊……是嗎?」表情有一瞬間的呆滯,只能望著她,最後,還是揚起一抹極薄的笑意,「他……對妳好嗎?」意外地柔聲發問。

  她一頓,用銀匙攪拌著杯中棕黑色的液體,沒有看他。「好,當然好。不管多忙,他都會抽出時間陪我,我們交往一個星期,他還送我小禮物,他很健談又浪漫,跟他在一起很開心。」

  「……妳覺得幸福嗎?」

  「很幸福。」

  「那……就好。」他微微而笑,輕聲道:「妳高興……就好。」低下頭,他不再發言,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她將視線從他蓬鬆的柔軟棕髮移開,瞪著窗外,啜飲杯中冷掉的咖啡,只覺得好苦。

  週末,她和那個髮梢看起來很鬆軟的男朋友見面,然後告訴他,她早就知道他同時和中文系系花交往,腳踏兩條船。

  在他錯愕並沒能開口解釋的情況下,乾淨俐落地分手。

  一個月不到,她在某個常去的書局結識第二個男朋友。

  他有點駝背。

  這段感情同樣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因為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就想帶她上賓館。她瀟灑地在旅館門口說拜拜,出局。

  第三個男朋友,二十六歲,是便利商店打工族。

  他講話聲音很溫柔。

  其實他只是想找個女人當飯票,剛好她看來很獨立,外貌又美麗,她在看到他偷翻她的皮包想瞧瞧信用卡是不是金色的時候,直接封殺。

  她換男朋友比換衣服還快的速度在校園裡傳開,她從冰山美人、高嶺之花,身價慘跌變成了遊戲人間、用情不專的惡女。

  她不在乎流言,只是覺得累。

  交往過的人愈多,她就愈明白自己想在那些男人身上找尋誰的影子,她故意和擁有不良風評的男人交往,是因為她可以不必苦想借口,要分手就分手,甚至不會帶有罪惡感。

  有一天,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蠢,覺得這一切無趣又荒謬。像是電影阿甘正傳裡面,阿甘擅自停止那眾人不知他為何而開始的長跑旅程,毋需對任何人作解釋,她也不再周遊在他們之中,專斷結束這短暫的漂流。

  「又伶,今天方便見個面嗎?」

  自從林熙然曉得她有男朋友後,幾乎不曾主動打電話找她,初夏的六月下旬,雖然沒有誇張的飄雪,但也提早來了個颱風,真是稀奇又特別。

  在她家附近的小公園裡,兩個人並肩慢慢走著。

  「什麼事?」她雙手插在薄外套的口袋裡,剛剛下的一場雨,讓氣溫偏低了些。在這樣的天氣來公園散步,似乎不是個好主意,氣象局說颱風不登陸,但外圍環流會影響到北部。

  「妳冷嗎?」他回答著無關緊要的問題。

  「還好。」她比較怕熱。「你有什麼事?」踩著積水。

  「我……」他淡笑,臉容在灰白色天空的陪襯下更顯柔和。「我有東西要給妳。」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三個大信封,上面寫著明年後年,及大後年的年分。

  「這是什麼?」她接過,問道。

  「……是賀年卡、生日卡,還有聖誕卡。」他解釋著,收起微笑,語調極輕:「又伶……我要去大陸,明天的飛機。」

  她一呆,怔怔地望著他,猛然醒悟什麼,她瞪著手中的信封。

  「你……你要去多久?」

  「三年。」

  瞠目看著他,她幾乎捏爛紙袋。

  她不應該覺得驚訝,不應該。他總是這樣的啊。

  那麼突然,那麼沒有預兆,只要他準備好了就可以隨時出發,毫不顧及他人的想法……和心情。

  或許是因為,在他心裡,根本沒有任何名字或臉孔值得他留住腳步,所以他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隨風飄蕩。

  不……他來找她,她就應該很慶幸了。

  還能多奢求什麼?他們兩個不過是朋友,可能在前面加個「好」字,但也不代表她對他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她能怎麼做?她能說什麼?

  「是、是嗎?」逼迫自己壓緊聲,別讓他察覺到一絲絲顫抖。「那……那很好啊!你又是要去學東西?你在那邊也有朋友依靠?你……你的日子過得真充實……」說到後面,她已經有點忡怔。

  「……又伶?」他困惑地望著她。

  「啊……沒什麼、沒什麼,我只是想打噴嚏而已。」揚起嘴角,她不曉得自己看來像不像是在笑。「我知道了,你去吧。明天要坐飛機,你還是先回去好好整理行李吧。」

  「我……」他想說話。

  「再站在這邊,我們兩個都要感冒了。」她胡亂說,推著他,「好像又要下雨了,你還是趕快回去吧。我家很近,而且還沒天黑,你別管我了。」拜託……快走吧。

  拜託。

  「又伶……」他殘留的字句被她截斷。

  「對了,記得要帶特產給我,不然我不會歡迎你回來。」

  他凝視著她很平常的表情,沉默半晌,才道:

  「那……好吧。」他慢慢地、溫溫地,牽起笑容,「妳保重。」他的眸色轉深,彷彿用雙眼細細地刻繪著她的影像。

  「我會的,你也是……路上小心。」揮個手,讓他沒有再停留的理由,宛如在驅趕。

  實際上也是。

  「再見。」他道。

  她沒有立刻響應,在他背影消失街角之際,才幽幽然道:

  「……再……見。」

  她似乎忘記該怎麼抬起腿走路,呆呆地佇立在公園裡。低垂眼眸瞅著懷中抱的三個大紙袋,她有種想丟到地上踐踏的衝動。

  舉起膀臂,她卻無法鬆手,試了幾次,那紙袋就像是有黏性般,怎麼也丟不下去。她睇著手中紙袋,動也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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