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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金吉    


  納蘭開始感覺神塔其實根本就是個神棍集團,他真擔心妲娃跟在大巫女身邊,以後該不會變成一個大神棍吧?

  不過托大巫女的福,納蘭在進入天朝的軍隊之後有人照應,不至於因為異族人的身份而受到差別待遇,或被少給了補給、安排到最刻苦危險的崗位與任務上。

  也許真如大巫女所言,為凡人帶來希望的往往不是神跡,而是凡人自己本身的力量吧!

  吉雅授命的狼城使者最後還是及時趕到了,有了他們的監督,天朝的軍隊不得不立刻拔營,帶著這一批新編入的士兵離開。

  軍隊遠行的那天,妲娃和族裡的婦女們追著隊伍,一路追到山下的桃花林外,直到隊伍的尾端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

  但願蒼天憐憫,讓他們還有重逢之日。

  第5章(1)

  孟秋

  戰事持續到了第三年。

  許是因為狼城庇護,那些喜歡跑到村落撒野的賞金流氓不敢造次,三年的時間,有些頑皮的孩子長大了,他們或許一個個都只有十二三歲,但艱困的環境讓這些流著狼血液的男兒提早成長茁壯,為遠行的父兄擔負起保衛家園的責任。

  偶爾,有信差送來前線的家書,全族的人都爭著看,收到家書的女人們一個個哭紅了眼,既安慰又心碎,轉過身卻還是只能擦乾淚,繼續下田幹活兒,等著她們的男人回來。

  那樣的家書很少,三年來也只有兩三封,沒收到時大家心裡頭吊著懸著,女人們開始勤到神塔求巫女為她們的男人祈求平安。

  其實一封信能送回來,已經非常難得了。信差要越過千山萬水將信送達,也是得冒生命危險。

  妲娃沒收過納蘭的家書,但她不死心,除了托人送信以外,當她知道狼城會為前線戰士運送補給時,便自願在空閒時縫製冬衣,北方天氣酷寒,一般士兵都只有簡單的棉襖能御寒,納蘭當初離開時帶了一件毛裘,已經很舊了……

  族裡的女人告訴妲娃,她這麼用心忙碌,又怎麼確定衣服一定能送到納蘭手上呢?一封家書要送到親人手上都千難萬難了,更何況是一件冬衣?

  妲娃卻淡淡地說,那些前線的士兵,家裡都有個女人在等他回去吧?也許是他的妻子,也許是他的母親,她的衣服未必送到納蘭手上也不打緊,總歸是有個人收到了,她祈禱納蘭也能夠收到一個陌生女人為她的男人在深夜裡,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冬衣。

  這天底下,一定也會有個女人同她一樣的想法。

  後來,族裡的女人一個個也開始在田務家事之餘縫起了冬衣,深夜裡那一戶戶少了男人作依靠的屋簷下,逐一點起了一盞小燈,燈前有綿長的思念為線,殷殷的期盼為針,織就無數破碎的團圓夢。

  第五年秋天,妲娃收到一個木娃娃。很簡陋的刀工,只能依稀辨認出是個男娃娃的模樣,因為戰地裡能使用的工具也不多。

  然而收到了木娃娃,她才想起,她從不記得納蘭曾經看書寫字,當年族裡要跟他簽木工訂單,他也都回絕了,只以口頭承諾作交易。

  也許納蘭根本就不識字……

  仲秋。

  山桃樹葉一片片地落葉歸根。那是戰爭開始後的第八年,也是收到捷報後的第一年,村裡的男人陸陸續續回來了,一些等待有了結果的女人終於展露歡顏,有的男人順道把噩耗和族人臨終托付的遺物帶了回來,但那些等待了多年的女人哪裡肯相信?她們寧可相信丈夫只是遲歸了。

  當然也有人不想等了,七年的物換星移,有些男人回了家,才發現自己的女人老早就跑掉了,這年的山城,幾家歡喜幾家愁。

  「我那時還有看到納蘭啊!聽說他早早就回來了……」一個曾與納蘭同營的族人道。

  恐怕是遇上了劫匪吧……怎麼會這樣呢?明明這些年都在刀口上掙扎著活過來了啊!從族人們欲言又止的神情裡,妲娃看出了更多的同情與善意的沉默。

  他一定會回來的!納蘭答應過她了,不是嗎?族裡沒有一個人親眼看見他的屍首,沒有一個人親眼看見他死在敵人刀下,他一定還活著,只是可能被什麼事情耽擱了……

  山坡上那棵白山桃樹下,開始經常停立著妲娃凝望遠方的身影,沒有人敢去勸她別再等待。

  又過了一年,該等到的都等到了,等不到的也認命了,有的就這麼守了寡,專心把孩子拉拔大,有的在長輩或媒婆的牽線下改嫁——死了男人的和跑了女人的,也是美事一樁;也有的嫁到了他方,總之人們開始用自己強韌的生命力修補戰爭後的創傷。

  大巫女的時日無多了,這個仲秋是最後期限。

  「吉雅的堂哥特木爾,我看這孩子還可以,皮相也比納蘭俊多了,族長有意為他續絃,特木爾也來跟我表明過,想問問你的意思……」

  特木爾和妲娃是青梅竹馬,只是當年特木爾因為家族的關係娶了六帳長老之一的孫女,偏偏那個女孩身子差,根本挨不過沒有男人依靠的日子,戰爭開打的前幾年就去世了。

  「我想在今年完成神授儀式。」妲娃淡淡地應道,垂著眼,語氣和神情都平靜無波。

  戰爭開始的頭幾年,大巫女一直以為妲娃會以淚洗面。她是看著妲娃長大的,這丫頭從小就心軟又耐不住一點悲傷,一隻小鳥死了也能偷偷哭紅眼,不敢讓她知道,自個兒躲到山上去把小鳥埋了。但是妲娃卻沒有哭,甚至越來越少把悲傷表現在臉上,她本以為妲娃是偷偷躲起來一個人掉眼淚,可又從未見到妲娃眼眶紅。

  在等待的日子裡,是妲娃率先開始幫忙縫製冬衣,也是妲娃陪著蘇布德一戶戶拜訪那些要男孩放棄上學堂、回家幫忙牧羊與耕田的族人,說服他們讓孩子們在中午後回學堂上課。她更曾堅定地保護鐵匠的獨子,一邊與那些前來山城撒野的流氓周旋,一邊偷偷請人連夜向狼城求救。那次狼城祭出了殺雞儆猴的手段,那幾個圍捕男童領賞金的流氓被斬首掛在城外示眾。

  她越來越有一個受人敬重的神塔巫女該有的樣子。

  大巫女在心裡歎息,想起當年納蘭的請求。那時她說的不屑,想不到現在看著妲娃,自己竟然也心生不忍,不忍她將青春年華就此埋葬。

  九年。如果他們當年成親,孩子都很大了吧!

  「何必呢?日子總是要過下去,路總是要走下去。」

  「如果沒有遇見納蘭,其實我十八歲那年就會完成神授儀式,一輩子待在神塔了吧。」妲娃回道。

  大巫女無話可反駁了。

  「若是您問我,是不是還抱持著希望,我不會說謊。」妲娃說,「我還是想等他,只是並不一定要等到他娶我,能不能成為夫妻已經不重要了。」她眨了眨眼,大巫女看見她眼裡的水光一閃即逝。

  她怎麼會以為妲娃沒哭過呢?

  哭泣,不一定要流淚啊!

  「納蘭他只有一個人。」一直只有一個人啊……「如果我不等他,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守在他的『家』,等他平安歸來了。」

  那年仲秋的最後一天,大巫女親自為妲娃舉行了神授儀式,妲娃成為神塔的第四任主人。

  季秋。山坡上那株白山桃,形銷骨立,竟然顯得有那麼一點自憐。

  大巫女像算準了自己的大限,交代完神塔所有的工作後,在清晨時靜靜地過世了,神塔將關閉一季發喪,這期間妲娃就在山坡上的房子裡為族人看病。

  天色不早了,今天看診的人不多,妲娃決定趁天黑前上山神廟一趟。雖然身為神塔主人的她不需要親自打理山神廟,但有時她還是會自己動手。

  也許,她自個兒也沒發現,她總在那些有她和納蘭回憶之處流連不去,或許是偷偷在期待納蘭說不定悄悄回來了,只是想給她一個驚喜罷了。

  眼淚太多,反而沒空哭泣;心痛多了,反而感覺不到疼痛。沒表現出來的期待或許太天真也太可笑,但她已經無暇自憐。

  妲娃走近山神廟時,泥地和枯葉上赫然出現斑斑血跡,一路拖曳到山神廟所在的樹洞裡,她的心跳霎時跳快了一拍,立刻不顧一切地衝向樹洞——那是多麼莽撞又危險的舉動!洞裡也許是個被官兵追捕的逃犯,也許是頭受傷的猛獸,然而她卻因為一股巨大的期待而突然瘋狂了,根本管不了自己的安危。

  一聲低狺讓妲娃的理智回籠,她猛地在洞口停下腳步,幽暗的洞內,一對屬於野獸的雙眼直直地盯著她。

  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那金色的、充滿野性的狼眼,讓她像中了咒,無法發出聲音求救,也無法轉身逃開。

  恐懼讓她忘了期待落空的失落感。

  洞內的狼緩緩走向妲娃,她在極度驚恐中竟然漸漸地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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