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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張小嫻    


  「孩子,你唱的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她忍著鼻酸問。

  「沖走了」藍月兒哺哺地吐出三個字。

  4

  藍月兒記得,她上船的那天是九月的一個午後。甲板上擠滿了人,似乎是在等她。這些人都很使美,眼裡卻都含著淚水。她在人群後面發現一雙好奇又哀淒的眼睛,偷偷地看她。

  當她回望那雙眼睛時,那雙眼睛卻在人群中消失了。後來她知道,那個人叫但夢三,年紀比燕孤行大一點。許多年後,但夢三死的時候,那雙哀淒的眼睛終於閉上了。

  「好了,我們現在先把你身上的苔蘚擦走」大媽媽對她說,然後帶她到船上的浴室去,用一塊玫瑰小香皂把她從頭到腳洗於淨,又以為她左邊腳踝上那塊玫瑰般的紅印是苔蘚裁,擦不掉,才知道是胎記。

  「你有一塊胎記呢」大媽媽看了看,臉露訝異的神情說,「這是一塊很特別的胎記」

  爾後,大媽媽梳開她纏結的頭髮,用芸香水替她抹眼睛。在她乾裂的嘴唇上塗上百里香的花蜜,接著把她從浴盆裡抱出來,用一個紫色天鵝絨粉撲為她撲上香粉,讓她的長髮披散,給她套上一件圓頂白色寬袍子,像給天使穿的那一款。

  她羞澀地抓住長到指節的兩個衣袖,第一次抬起頭來看大媽媽。

  「天哪!」大媽媽驚歎,「你這小人兒是世上最精緻的造物!」  又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藍月兒」她回答說。

  大媽媽憐惜地撫撫她的臉蛋,說:「藍月是一種玫瑰呢」爾後她問她:「你父母呢?

  她的鼻子動了一下,眼裡漾著淚光。

  「是不是給洪水沖走了、」

  她垂下了眼皮,沒回答。

  「你喜歡留在這兒嗎、」大媽媽問她。

  她看著大媽媽,看到她蜜糖色的眼睛裡去,看到她那一頭顏色像九重葛的紅髮裡去,看到她頭髮上的紫丁香裡去,對她充滿好奇,覺著大媽媽有一種很神秘的氣質,眼睛周圍好像有光暈。於是,她點點頭。

  「你在河堤上唱的那些歌,是誰教你的」大媽媽問。

  「我媽教我的」她回答說。

  「太慘了,不要再唱啦!我明兒教你唱一些新歌」大媽媽對她說。

  5

  第二天,大媽媽把船上的七絃琴手找來。琴手是個天生的陰陽人,名字叫但夢三,皮膚白裡透紅,愛穿白襯衫、黑背心、黑色長褲和一雙擦得亮晶晶的黑色綁帶皮鞋,看上去是個翩翩風度的美少年,臉上卻永遠帶著憂鬱和痛苦的神情,叫人看了心疼也心軟。

  但夢三溫馴又善良,話很少,肯犧牲吃飯和睡覺的時間來幫船上的歌女練歌。貝貝很疼他,起初總會偷偷在他的飯菜裡加入一些她自認為滋補的藥材,希望他吃了會變得像個男子漢,結果卻害但夢三一天半夜在床上噴了一大灘鼻血,血一直從床上流到床緣,流向地板,流出樂師門的房間,經過船緣流向甲板,然後從那兒緩緩流到河水裡,引來一群嗜血的魚兒張著嘴巴在船頭狂跳。一個水手循著血跡找到但夢三的時候,他昏昏沉沉,臉露慘白的微笑,以為自己已經到了冥河,全靠柳色青青用藥把他救活。

  「這是他的天命啊!」  大媽媽狠狠地教訓了貝貝一頓。

  但夢三是個天分極高的孩子,他的七絃琴彈得出神入化,那七條絃線在他手裡,不見高山流水,只見明月松間照;不見浩瀚江河,只見楊柳岸,曉風殘月;不見少年狂,只見斷腸人在天涯。那詩意,那才情,讓大媽媽覺得,留他在她的歌舞團裡,是太虧待他了。

  直到這一天,她發現,惟有藍月兒的歌聲配得上但夢三的七絃琴,也惟有但夢三的七絃琴才配得上藍月兒的歌聲,他倆是美與哀愁的一對形影。

  但夢三早已經見識過那把從遠處堤岸漂來的歌聲了,那些日子,他夜夜在床上啜泣,他恨自己,也憐憫自己,不敢相信,竟有一把歌聲比他的七絃琴更孤寂。

  他沒想到藍月兒比他還要小幾歲。她的臉美得像一首詩,有著她自己動人的韻律和意境。大媽媽叫他去為藍月兒伴奏的時候,他高興得脊骨一陣輕顫,好像那兒也有一根絃線似的。但他盡量不表現出來,藍月兒站在他身邊唱歌的時候,他一直羞澀地低著頭,埋首七絃琴裡。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第一次抬起頭來看她。

  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不曾忘記,在船上那個小小的音樂室裡,在歌聲與琴聲之間,在她的微笑與早熟的輕愁之中,他度過了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6

  河水已經平靜了,只剩下八隻蹄子的羊不停向前游,身上的白色絨毛漸漸變成綠色,慢慢縮小,長出翅膀,最後竟變成一隻綠色小鳥離開河面,向天空飛翔。

  南方一個荒蕪小島的岸邊,一個老人,頭髮花白,身上裹著灰斗篷,手裡拄著一根紫杉木做的枴杖,抬頭望向天空,雲層之間冒出一隻綠色小鳥,朝老人飛來,停在他肩上,拍著翅膀,臉露慚愧的樣子。

  老人轉頭望著肩上小鳥,帶著嚴肅而責備的神色說:「你終於肯回來了、」

  小鳥垂首,神色落寞。

  老人名字叫赤地。

  赤地出生於斜陽村,小時即顯現魔法天賦,未曾識字已能閱讀咒文,能召喚羊群,單用眼神就能馴服脫僵野馬,並將動物變形,馬變成鷹翱翔天際,小狗變成鱗片繽紛的魚兒在海裡暢泳,上岸後,鱗片消失,又變國小狗。斜陽村的村民深信巫師是天職,雖然孤寡一生,卻是崇高的榮譽。

  那時候,女巫師都在東方的綠色山脈學習巫術,男巫師則會到南方的遺忘島去。赤地八歲那年,父母造了一艘孤舟送他出海。赤地獨自在大海航行,一路有法術風將他送到遺忘島。赤地在島上跟隨一位大法師學習巫術與正義之心。

  十二年後,赤地學成離開遺忘島,遊歷天下,用巫術幫助貧病老弱,除魔斬妖,倏忽六十寒暑。赤地生性恬淡,晚年嚮往平寧,想念六十年未曾踏足的故鄉,並在小鳥占卜中看到一群純真的綿羊,於是回到出生的斜陽村,牧羊為生,順歸天然,不再使用巫術。

  一天夜裡,赤地聽到嬰兒的哭聲,在羊欄裡發現一個被置在草籃裡的棄兒,這是他從來沒在占卜中預見的,他給予男孩「燕孤行」這個名字。

  男孩並沒有魔法天賦,但品性善良,俊雅聰明。赤地用慈愛撫養他,並在男孩身上頓悟生命榮枯:有一天,赤地會死,而男孩依然年輕,花開花落,生命永續,是大自然平衡的法則。大法師曾經對他說:「一花一木,一張孩童臉,都能看到天地,此為巫術所不及」

  然而,赤地無法看到燕孤行的命運,隱隱有不祥之感。他愛這男孩,想在有生之年保護他。燕孤行八歲那年,赤地重返遺忘島,求教於大法師,並在島上養病,其時,赤地雙眼幾近半盲,但心志仍然堅定。

  大法師不久即逝,臨終前問赤地:「天命與天職,汝以為何者為大」

  「應是天命。」赤地回答。

  「何解?」

  「人可拒絕天職,無法違逆天命」赤地長吁一口氣。

  大法師含笑而逝,留下了答案,目的是要赤地不要試圖改變燕孤行的天命。

  赤地心中明白師傅的用意,一個人可以逃避他的天職,一如他可以選擇不做一個巫師而做一個普通的鄉野老人。然而,巫師相信,一個人的天命是一萬年前的業,逃不了。

  但赤地不忍心,不服氣,他在島上功力大進,一天,他用木桶舀來滿滿的一桶水,在水中看到燕孤行跟一個小女孩在一起,小女孩是個魔女。赤地將伴隨身邊的綠色小鳥變成八隻蹄子的羊,放到他們經過的草原上,吩咐羊兒帶燕孤行回家。

  赤地沒料到,小鳥變身的羊,漸漸愛上了藍月兒。赤地多次催促,羊兒竟不想歸家。直到一天,山洪暴發,赤地再次催促羊兒帶燕孤行離開,羊兒終於聽命,然後變回小鳥飛返遺忘島,接受主人的懲罰。

  7

  燕孤行拚命抓住羊的尾巴,在河上不知漂流了多少天。終於,他抓不住了,看著八隻蹄子的羊從他蒙俄的眼前消失。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塊石頭上,洪水已經退了。

  他走到村子裡去,有個好心人以為他是乞丐,給他食物和舊衣服。他四處打聽,才知道自己離開紅瓦片屋頂的村落好遠。他往回走,穿過荒野,越過平原,一刻也不休息,以乞討為生,想著藍月兒依然在那裡等他。

  他腳上長滿水泡,在鞋子裡擠壓出血水來,只好拖著腳步走,路卻好像愈來愈遠,永不能抵達似的。他以為自己已經掉到絕望的流沙裡,終於有一天,他回到那個村落,看見一片紅瓦片屋頂在他眼前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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