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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張小嫻    


  「我們會表演。」因為他的嘴巴是直的。燕孤行要斜著頭回答。

  直嘴巴看不出這兩個野孩子有什麼本領。橫了他們一眼,吼道:「別在這裡混事,快滾!,,」這隻羊會跳圈圈。,「藍月兒一臉自豪地對直嘴巴說。

  「誰要看這隻羊表演?還不快點給我滾!」直嘴巴吼道,想把他們趕走。

  「讓他們進來。"一把陰沉的聲音從帳篷裡直嘴巴馬上變得恭敬又惶恐,朝著聲音的方向哈腰鞠躬,說:

  」是的,閻先生。「然後掀開布幔讓燕孤行和藍月兒進去。

  帳篷裡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香味,一把背上鏤花的椅子旁邊站著一個男人,頭戴一頂黑色圓禮帽,遮住半張臉,身上的黑西裝有一股講究味兒,翻領上別一朵新鮮的紅玫瑰。煙漫的幽光下,他看起來就像午夜的魅影。

  這個叫閻背香的男人看到藍月兒,心裡禁不住驚歎:「這個小丫頭是個美人兒,能賣到很好的價錢。」

  他看都不看那隻羊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既然這隻羊那麼有本領,你們可以留下來。今天晚上,就睡在帳篷裡吧。」

  接著,他吩咐直嘴巴把他們帶到睡覺的地方去。

  爾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從桌子上一個有松脂香的木盒裡拿出一本羊皮封面的賬簿

  來。他賣過無數女孩,然而,沒有一個能跟今天晚上這個小丫頭相此。他會把她賣到城裡最大的一家妓院去。

  那家妓院蓋得像一個華麗的金鳥籠,專門招待富人,歡宴連場,數之不盡的小妓女一個個坐在用金繩子吊下來的鞦韆上,高高低低。飄來蕩去,賣弄天真的風情。最後,這些女孩不是染了風流病孤零零地死在床上,便是夜裡偷偷吮吸忘憂的藥粉,在迷夢中等待上帝慈悲的召喚。那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他閻背香是個有眼光的人販子,只看得起最好的貨色,就像他這個馬戲團,只有那些有價值的可以留下,也走不了。

  他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條白色勾花手帕展開來,在鼻子上擦了擦,臉露厭惡神色。有一天,他閻背香要蓋一家比金鳥籠更豪華的妓院,聞著溫香軟玉的脂粉味兒,而不是現在外面這種汗酸和尿臭味。到時候,他會把這些三頭六臂和直嘴巴的怪胎全都丟進流沙裡活活淹死,省得上帝親自動手收拾他自己失敗的作品。

  他從懷中拿出一瓶麝香貓,在白色勾花手帕上滴幾滴,在半空中抖一抖,頭向後靠,閉上眼睛享受那團香雲。明天又賣出一個女孩了,他會記在羊皮賬簿上。

  有一天,今天晚上這個小丫頭會感激他。他看得出她是個非凡的貨色,再過幾年,在那個金色大鳥籠裡,她將享盡榮華富貴與男人的奉承,那些可憐的男人會給她折磨得肝腸寸斷,活著時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死後也不得安寧。

  5

  燕孤行和藍月兒帶著羊,跟著直嘴巴來到一個灰色帳篷外面。

  「你們自己進去,有床便睡」直嘴巴粗聲大氣地說,那副嘴臉活像主人的一條走狗。

  他們走進帳篷,八隻蹄子的羊跟在後面跳進去。裡面只有一盞暗燈,幾張吊床擺在那兒。那個三頭六臂的女人、能說出別人名字的鞦韆女郎、神燈裡的巨人,還有剛才那幾個變戲法的人,全都睡在這兒。三頭六臂的女人說著囈語,一條手臂懸在床邊。巨人打著鼻鼾,把那盞神燈牢牢抱在懷裡。

  燕孤行和藍月兒在黑暗中摸索著去找他們的床。帳篷裡瀰漫著一股氣味。藍月兒在故鄉山城的那場瘟疫中,已經聞過了死人的氣味,然而,眼下這種味道,竟比那更淒涼和絕望。

  他們在鞦韆女郎後面找到兩張並排的吊床躺了下來,讓羊兒睡在地上。

  「他們很可憐」藍月兒壓低聲音對燕孤行說。

  「也許他們就跟我們一樣,都是無父無母。」他說。

  藍月兒想起故鄉那位年輕的修士,她曾經拿了自己的床單和床罩給他抹眼淚。

  「修士說,每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都是聖潔的。」她說。

  「那他們的父母為什麼不要他們?」他問她,臉上帶著早熟的憂鬱。

  這是一個她不懂怎麼回答的問題。

  「修士說,當一個人受的苦難夠多,上帝便會把他接回去」她說。

  睡在她後面那張吊床上的鞦韆女郎,翻了一下身子,弓著那雙細細幹幹傷痕斑斑的腿,無眠的眼睛在暗夜裡張著。

  燕孤行雙手枕在腦後,望著篷頂破洞漏出來的星斗,說:「小不點,你看,是星星哪!」

  「是花」她回答說。

  他轉過臉去,看到她在黑暗中的形影,突然之間,他不想再跟她分開了。

  直到往事如煙的日子,他不曾忘記,在帳篷裡看星斗的那個夜晚,她躺在一張吊床上,如歌的聲音說:「天上的星星都是花兒的影子」

  6

  他望著星斗,沉醉地合上那雙睏倦的眼睛。當他醒來,竟看不見昨夜的篷頂,只看到清晨一片黯淡的天空。四周空空的,一個帳篷也沒有。他不是睡在吊床上,而是睡在廣場的空地上。藍月兒不見了,那些變戲法的人全都不見了。偌大的廣場上,只剩下他和八隻蹄子的羊,羊兒傻愣愣地站在他身邊。

  他很是驚惶,爬起來,大叫:「小不點!藍月兒!小不點!」

  並沒有一把聲音來回答他。

  他搜遍廣場上每一個角落,想找到一個可以回到昨天的入口處,卻失敗了。他走到街上挨家挨戶去敲村民的門,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廣場上那些彩色帳篷,那些來開門的人堅稱,廣場上從來就沒有帳篷,只有滿地的鳥糞。他用手抵住對方的門,問他們那個馬戲團去了哪裡,這些人竟然異口同聲地說,村裡根本沒有馬戲團,也沒有什麼三頭六臂的女人。

  他回到空蕩蕩的廣場上,卻還嗅得到昨夜人群留下的汗臭味和拖鞋味。這時,一群飛鳥掠過天際,在他頭上撒下白色的鳥糞,他急得哭了,絕望地呼喚藍月兒。

  7

  藍月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四面木板牆壁的暗室裡,四周散發著一股濕濕的霉味,門從外面鎖上。她使勁拍打那道門,大叫大喊,直到累垮了,沒有一個人來開門。

  她靠近房門,嗅到昨天那個戴黑色圓禮帽的男人身上嗆鼻的香味,還有直嘴巴口裡蛀牙的味道,她猛然想起昨夜在夢裡迷迷糊糊地給人抱走,無力地掙扎著。是他們把她抓來的。

  她喊燕孤行,這些時日以來,頭一次,她聽不見他的回答,也看不見他,她淚眼看見的,只有從牆壁裂縫裡透出來的光線和飛揚的塵埃。

  她靠著門滑倒在地板上,頭坦兩個膝蓋之間,哭得發抖。爾後,她發現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丟著一個破舊的洋囡囡,已經發霉,破肚子裡冒出渾濁的褐色泡沫,問起來酸酸的。木地板上長出了有如棉絮的白花和野草,牆壁已經被鹽侵蝕,粉粉的鹽花散落。她沒見過比這更可憐的房間,這種霉味帶著鹹腥氣,不是雨水,而是許多的眼淚造成。她彷彿看見以前的一幅景象:她不是第一個被抓來這兒的,在她之前被帶來的女孩,一個個流下了恐懼顫抖的淚水,其中一個女孩,留下了那個破肚子的洋囡囡。

  她不知道他們會把她帶到哪兒去,只知道以後再也見不到燕孤行了。她抖縮著,嗚嗚地啜泣,如同受傷的小鳥悲鳴。

  當藍月兒在暗室裡哭泣的時候,燕孤行站在空空的廣場上,臉上濕濕的,淚眼模糊。天已經暗了。他以為只要一直在這兒等著,那個馬戲團也許會再出現。然而,風吹散了昨夜人群留下的氣味,連最後的殘跡也消失殆盡,廣場上只有吵人的蟋蟀叫聲,馬戲團並沒有回來。

  他恨自己昨夜竟睡得像個死去的人,他恨自已來到這個掛滿紅燈籠的村落。他本來可以和藍月兒一起去花開魔幻地,等著羊兒身上長出金羊毛,而今卻孤零零地流下沒用的眼淚。

  突然之間,八隻蹄子的羊踢了他的腳跟一下,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轉過頭來看它,羊兒沒等他回頭,便拚命往街上跑去。他跟著羊兒走,羊兒跑過一條長巷,爬上台階,沿著街心走,向左拐了一個彎,又往左走,穿過人家的後院,再越過掛滿艷紅幻一籠的大街,沿著一排商店走,繞了個大圈,不曾停下來,再穿過死寂的暗巷,進入一片野草叢,來到一排倉庫外面,繞著其中一個倉庫走,終於停在一道木板門外面,低下頭去吃從門縫裡長出來的野草。

  「你是說小不點在這兒」燕孤行驚惶地望著羊,爾後臉湊到門上,低聲問:「小不點,你在裡面嗎?」

  一隻手突然從背後抓住他的衣領,他掙扎著,從眼角的餘光看到昨晚在馬戲團裡的那個直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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