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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張小嫻    


  開會的時候,居民一致決定把「烏有鄉」這個名字放入歷史的博物館裡,跟他們的老祖宗一起埋葬。他們為新的命名而煩惱,這個名字必須要好,省得他們的後代幾百年後又要改名。居民為改名的事很興奮,有些人甚至希望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遭婉拒也覺得無所謂。他們都是些快樂的人兒。

  村裡一位最有學問的智者是最早來建村那些人的後裔。一天,他無意中說了一句話,那句話就是:「快樂是人生最神聖的追尋」

  人們覺得很有意思,就把烏有鄉易名樂城,代表住在這裡的人都是快樂的追尋者。他們的老祖宗第一眼看到的那條清澄的河流,也不再叫鳥有河,而喚樂城河。

  樂城是個好名字,易名之後,這個城鎮比往昔更繁華,許多人慕名湧來,房子愈蓋愈多,愈蓋愈漂亮。大街上商店林立,馬路擴闊了,讓馬車可以經過。那條原本清澈的河流而今已變成琥珀色。

  繁華同時也帶來了墮落,城裡蓋起妓院和酒館。人們不再那麼容易覺得快樂。遠方的教士來這裡蓋了第一座教堂,呼喚罪人悔改,最後一共在城裡蓋了三座教堂。

  黃昏的時候,三座教堂的鐘聲在天空上迴盪,點綴著古城的餘暉,竟有點舊時的荒涼。不是當初那張幻影地圖遺忘了這片土地,而是幻影地圖預見這片土地幾百年後會歸於寂滅。這裡的子孫後代,已經遺忘了他們那十二戶純樸的老祖宗,而漸漸邁向一輪落日。

  落日既是一天最美的時刻,。也是黑夜的序幕,那些以幽暗為滋養的生物會留戀這座古城的天空和它幻滅的氣息。

  初秋的一天傍晚,樂城的一條主街上,人來人往很熱鬧,商店外面掛出了營業的燈籠。距離這條主街不遠,有一條僻靜幽黑的小巷,寬不到一抱。一個衣著富貴的醉酒鬼晃了進來,前一步後一步地拖著腳走。突然,他聽到美妙的歌聲,以為是昏昏醉夢;那首歌他記不起在哪兒聽過,卻充滿了往日的情調,像是一首他兒時唱過的歌。幾十年了,他想起自己虛度的日子,不禁掉下一把眼淚鼻涕。這時,一隻藍蝴蝶在黑暗中冒出一雙斑斕的翅膀,拍翼飛到醉酒鬼喉嚨上脈搏跳動的地方,棲在那兒,伸出盤繞在它頭部下面的一根吸管,吮吸男人血管底下熱暖的鮮血。

  醉酒鬼覺得脖子好像有點痛,也有點癢,伸手去抓,哺哺地說:「這酒好喝!」

  藍蝴蝶已經拍翅飛走,朝小巷的盡頭飛去。在那兒,藍月兒披著一件黑色的斗篷,兩手交臂,宛若一個鬼魂,一雙眼睛在帽兜下變得像野貓,藍蝴蝶翩翩飛來,輕吻她兩片嘴唇,像蠶吐絲,把鮮血緩緩吐進她嘴裡。那口血甜如花蜜,吃下去的人,臉上卻有著二十歲女孩不該有的冷酷和使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2

  但夢三站在通往歌廳後台的一扇門外面焦急地等著。他成熟了,偏瘦又蒼白,俊美卻多愁善感,臉上幾乎沒有鬍髯。他看到一個黑濛濛的形影漸漸走近,愈來愈清晰,終於鬆了一口氣。

  「你到哪裡去了?快到你出場啦」他溫柔地對她說。

  藍月兒臉上陡然浮起一個微笑,說:「我到城裡逛逛」然後把一包東西塞在他手裡說,「給你的。」

  他打開來看看,是一雙漂亮的小羊皮手套。

  「天涼了」她一邊說一邊穿過長廊曳到後台的化妝間,那裡鬧哄哄的。

  但夢三很珍惜地戴上其中一隻手套試試看,那隻手的掌心上有一條舊的傷痕,一直到他死的時候還在那兒。

  「你又花錢了?」他說。

  「錢是用來花的」藍月兒回答說。她把帽兜褪下,臉湊到鏡子前面,用一支由狐毛刷在臉上掃上胭脂。她的頭髮剪短了,燙成浪漫的波紋。她用手指在兩片嘴唇擦上鮮紅色的口紅,唇上有一滴乾了的血跡,她把它抹走了,咕噥道:「這酒不好喝。」

  她眼裡卻有了一絲絲醉意。這時,她從鏡子裡看到大媽媽坐在化妝問的一把椅子上,那雙銳利的眼睛正朝她望過來。她有點心虛,假裝沒看見,半轉個身,脫下斗篷。她穿在裡面的是一襲藍絲歌衫,像向晚的天空,在腳踝泛起波浪,腳下是一雙白色緞布尖頭高跟鞋。她戴著一串珍珠項鏈,在頸子上繞了一個圈,垂到腰際,那兒綴著一條珍珠腰帶。然後,她在耳背插上一朵新鮮的紅玫瑰,匆匆走上台。

  她唱壓軸,一上歌台,掌聲如雷。她站在台上,下面黑壓壓的坐滿觀眾,她身後有一個小樂隊為她伴奏,當然也有但夢三的七絃琴。

  樂城是個繁華古城,有一座華麗的歌廳,大媽媽不用把自己的帳篷帶來。

  她唱歌的時候,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它們成了她最親密的同謀。她能召喚它們,情非得已,她並不想把它們變成邪惡的蝴蝶,像她自己。

  她只要每隔幾天吸一點血就夠了,她不想傷害任何人,她也不像酗酒的人愈喝愈多,她不酗血。然而,她有時覺得自已就像活在陰間的一隻老鼠,鬼祟又卑微,惟有唱歌的那一刻,她才能夠遺忘這一切。她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難道要躺進古墓裡,跟屍妖同眠嗎?那個所謂神王也並沒有來找她。母親的幽靈再沒有出現。滾滾紅塵,她只曉得一個地方,就是大***歌舞團。

  五年來,聽過她歌聲的人,說她宛如夜鶯啼唱,「藍色夜鶯」的名字不勝而走。樂城的歌廳也因此重金禮聘她和歌舞團來表演。然而,這些虛名於她毫無意義。她唱歌是為了忘記。她賺到的錢都慷慨地花,送禮物給歌舞團裡的姊妹,甚至要資助妙妮聘殺手幹掉那頭吃掉她情人腦袋的獅子。

  她花錢也是為了忘記,像今天,在樂城河畔那一排亮晶晶的店舖裡買東西時,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根本是個普通女子,也是很容易受到浮華與物質的誘惑。

  然而,這詭異的命運似乎有意開她的玩笑。她吃下去的是血,吐出來的是歌,她的歌竟愈唱愈好,好得連自己都吃驚。她更發現自己比往昔更美,所到之處,不論男女,都會回過頭來癡癡地看她。那一刻,她心裡竟會覺得快樂。難道她跟魔鬼交換了靈魂?

  這個夜晚,她唱完最後一首歌,唱的是一個女子對遠方情人的思念。曲終人散,舞台上的燈火熄滅了,每次到了這一刻,她重又變回一個孤獨的形影,懷念著血肉之軀的單純和幸福。

  3

  一列馬車隆隆地駛過已入睡的街道,揚起了灰濛濛的沙塵,邁向樂城河的堤岸。這是送歌舞團回天鵝船去的車。藍月兒和大媽媽坐在其中一輛馬車的黑布篷裡。

  她們身上裹著斗篷,並排而坐,兩個人中間隔著一點距離。

  「這古城好漂亮」大媽媽開口道。

  「嗯」藍月兒像耳語般地回答,眼睛飄到窗外。

  「聽說原來不叫樂城,叫烏有鄉」

  藍月兒不由得笑起來,說:「聽上去就像桃花源」

  但她比較喜歡原來的名字。「烏有鄉……」她心裡哺哺道。

  「未來一個月的門票都賣光了」大媽媽說,臉上略帶微笑。

  「是嗎」藍月兒依舊語似的回答,有點漫不經心。

  「你今天晚上喝了酒嗎?」大媽媽突然問,眼睛柔和地注視她。

  「我沒有啊」她回答。要不是趕時間,她才不會挑上那個醉酒鬼。

  「你眼睛好像有點醉」大媽媽說著,可她也不相信藍月兒會獨個兒跑去喝酒,雖然這孩子長大後變得好古怪。

  「是嗎?不會啊」藍月兒回答,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絲氣息。

  有時她好怕大媽媽,她那雙敏銳的眼睛好像什麼都會看穿。但她不可能告訴大媽媽說:「我是一個吸血鬼」她打從心底裡敬重大媽媽,是大媽媽把她從堤岸上帶回來。她會牢牢記住這一切,可她已經不是大媽媽當天帶到船上的那個孩子了。大媽媽是不會明白的,由得大媽媽以為她變了吧,這總比知道真相好。

  那真相太荒謬了,有時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恨她母親自若蘭,卻也懷念她,甚至渴望再見到她的幽靈。假如這還算得上是人生的話,她不瞭解自己的人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好孤獨,那種孤獨無法說與人聽。她瘋狂地花錢,夜裡卻睜著眼睛躺在她大寢室的孤坑裡。她避開大媽媽,那會讓她心裡覺得好過一點。她也避開其他人,從前在天鵝船上的感情,那份人間的感情,都已成了幻夢。惟獨但夢三有一點例外。她喝過他的血,他並不像大媽媽那麼銳利。她不怕他,有時甚至覺得她和他是同路人:一個吸血鬼和一個陰陽人。聽起來多麼像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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