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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金吉    


  元胤昀閉上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我明白了。」他決定親自帶她回一趟羌城,他能做的只有不離棄地陪著她。

  至少她有他。

  第8章(1)

  這年,明冬青十六歲,離鄉十年,故居故土只剩下午夜夢迴的殘缺記憶,心中的牽掛卻是個十個寒暑念念不忘的累積。

  元胤昀不想她在出發前抱著莫大的期待,那一夜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一字一句地剖開她一年一年用期待與祈求織就的封印,釋放陳封十載的殘酷真相。

  他開口時,明冬青老打斷他,一下要上茅房,一下說她想嗑瓜子,一下又說她有點冷想回些炭……然後元胤昀知道了,其實明冬青隱約有感覺,或者是無意間聽到了外頭的風聲,只是她選擇逃避,或者選擇相信會有奇跡,只要不揭開謊言的面紗,希望就會繼續存在。

  元胤昀歎氣,「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活著,但要像你一樣平安被送出城的希望不在,因為你還小。」

  明冬青睜大眼,他感覺到她的顫抖,但她卻笑著道:「還沒到親眼看見怎麼知道他們都死了呢?也許……」

  也許什麼?她希望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幸運?大部分的人都無法倖免……

  天知道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她忘了他們的面孔,忘了他們的名字,但卻深刻地記得那年吃過的苦與煎熬,那些人不該受到懲罰,只因為他們在餓了九個月後吃到敵人施捨的一口糧!

  元胤昀該怎麼說?徹底要她死心?敲碎她癡心妄想的期待,逼她看清絕望的真面目?或者繼續說著早晚都要破碎的善意謊言?

  「我陪你回去。」他只能抱住她,「你也想回去給你娘上炷香吧?」

  明冬青把臉埋在他胸口,點點頭。元胤昀疼得痙攣的胸口,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濕意蔓延,他只能張開為了她而強壯的羽翼,默默讓她的淚水浸透他心田。

  盛世原來是無數悲劇換來的果實,甜也罷,苦也罷,嘗過筒中滋味,或許終能明瞭,最是值得的,不是功過,不是聲名,不是爭一口氣,也不是睥睨眾生,而是誰陪你嘗著那滋味,誰為你把眼淚擦,最是值得的,原來是不孤單。

  麒麟城到羌城,這條路有多遙遠?當年她沉睡著,哪裡知道這條路要再走一遍,是這麼膽戰心驚卻又柔腸寸斷,那已經不只是近鄉情怯。

  這次只有三個人出發,她、元胤昀以及身為護衛的烏鴉。

  其實離開羌城那年,她還小,甚至也極少出門,當羌城的城門就矗立在眼前時,她甚至有股陌生的、不真實的感受,當看到那些再平常不過的街道和如常為生活奔忙的老百姓,不知為何心中竟升起淡淡惆悵。

  再多傷痕的土地,總要復原;不是世道炎涼,而是日子總得過下去。

  太守府如今已易主,也沒人認得出眼前小公子打扮的少年是當年還綁著雙髻的黃口小娃。

  元家在國境之北有數座礦山,元胤昀心思雖然沒怎麼在礦業上,不過元啟天當年壓對不少寶,因此到了羌城依然倍受禮遇,只是他不打算鋪張,倒是經由「皓寅」在克城的分號替他們同太守府牽線。

  晃城這些年來沒什麼變化,就是留不住年輕人,太守一聽「皓寅」的元老闆來到此地,也竭誠歡迎。

  他們接著才知道,新任太守已將太守府遷到他另外購置的新居。

  「那麼以前的太守府如今到了誰手上?」

  「舊太守府只有一處,如果你是說……」克城太守遲疑了一下才道,「本官想元少當家也是明白人,舊太守府已經荒廢了十年,實在是沒人喜歡那麼晦氣的地方,這些年又有一些江湖術士對十年前的事穿鑿附會,說那座宅第太陰,才會招來滿門抄斬的大禍,這風聲一傳開,連那附近都沒什麼人想住了,不過……」

  「不過什麼?」

  「日前鳳城有位公子想買下舊太守府,本官已經口頭上先答應了。」

  朝廷對官邸買賣有一套規定,尤其是平民要買下官宅條件更為嚴苛,但羌城太守顯然將舊太守府視為燙手山芋已久,巴不得有人接手,他說口頭答應,自然是會盡可能讓那些官方程序盡快通過,以免買主反悔。

  誰會想買下一座據說晦氣沖天的陰宅?這疑問元胤昀暫且擱在心頭上,他瞧明冬青倒是沒怎麼在意這件事,轉念一想,也許這是個機會。

  「太守大人是否知道那位公子為何想買下舊太守府?」

  「本官也問過,但那位公子只說他不信那一套,本官也不希望那地方再空著,若有來自帝都的貴人打算接手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管他理由是什麼,他還怕問得太多,對方翻臉不肯買呢!

  「不瞞太守大人,其實元某也想在羌城購置房產,您這麼一倒讓元某對舊太守府產生興趣來了,不知可否讓元某也看看那座宅邸?」

  羌城太守沒想到過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陰宅」,如今有兩名貴人搶著要,難道最近南方有什麼新學說潮流鼓吹買「陰宅」不成?

  「元少東家想看自然是沒問題。」

  擇且不如撞日,他們當夜就決定進舊太守府一遊,羌城太守一聽他們沒打算等天亮,他身為父母官,說是不屑江湖術士那一套,但骨子裡還是有些迷信的,否則也不會自己又在別處購置官宅,當下心裡毛毛的,便客氣地推說要回去忙公務,讓他們自便了。

  明冬青心跳得有些快,斑駁的朱漆大紅門後,陰慘慘的景象讓她鼻酸。她不記得羌城的一草一木與故人,卻已在夢裡溫習過無數回故居的一梁一柱。

  若是這兒真有什麼鬼魅,一定也是認得她的吧?他們會對她說什麼?會否像她一樣激動得泫然欲泣?

  她循著兒時的記憶走過荒蕪的庭園與穿廊,依稀還看見自己當年調皮玩耍的模樣,欄杆的扶手父親當年讓工匠磨圓了,因為好動的她額頭撞過一次,號啕大哭;大廳往內廳的廊邊兩根柱子,上頭橫著一道道刻痕,小丫頭一個的她見到父親幫姊姊量身長,也吵著要量,左邊是姊姊的,右邊是她的,刻痕在無憂無慮的歲月與生離死別的交界處終止。

  最後來到內院的天井,月娘這一刻竟如此溫柔,如此善解人意,她潸然淚下地看見原本已經枯萎死亡的山桃樹,孤立在園中,枝頭滿滿的傲霜賽……

  是先祖有靈嗎?風吹來,像黑夜飄著淚,花瓣落在她肩上。

  她好半晌才聽見自己的嗚咽,腿一軟,身後鋼鐵般的臂膀卻環住她,把她就要破碎的心也捧在手上。

  母親的山桃樹,在這段被遺忘的歲月中,靜靜地在園中開著,彷彿等著這一天,要迎接她這個忘了回家的小女兒。

  蒼天幽幽且寂靜,未曾因為人間悲歡離合而落下一聲歎息,然而此刻她相信,必然是因為悲傷已太多、太沉重,蒼天縱然有心,也已滄桑。

  明家被判滿門抄斬後,宅子裡幾乎所有東西都被查封了,什麼也沒留下。元胤昀想買下這座宅邸,明冬青卻否決了。

  「重要的不是這些……」若是新的主人能賦予它新的喜悅與生命,她不會反對。

  人的一生總在前進、在遷徒,誰知今日腳下的土地,千百年來有沒有別人曾寫下傳奇故事?最重要的是留在心裡也就夠了。

  當年明氏一族,多被埋在城郭外的亂葬崗,天地滄茫,荒墳十里,要想在這之中尋找親人,猶如大海撈針,那些墳上沒有名字,甚至也沒有墓碑,若問誰的骨肉至親被草草葬在這兒,也只能得到一聲歎息,狂風沙吹來,吹得她不斷流淚的眼都痛了。

  「阿爹!」她對著曠野大喊,「姊姊——」

  他們可聽得到她?她回來了!體內的悲慟狂竄著,在尋找出口,人到了這個年紀,面對生命中最無力的訣別,竟然也只能像黃口小兒一般藉著號啕大哭來宣洩痛苦,她一直喊到嗓子啞了,只能頹然跪倒在泥地上。

  不管埋著誰,總之那黃土之下的枯骨曾經和她流著相同的血。他們三人默默地燒了一會兒冥紙,明冬青手上動作突然一頓,站起身。

  「怎麼了?」

  「我記得娘葬在哪兒。」

  她雖然沒有娘親的記憶,但那座美麗的墳塚卻是她兒時的避風港,以前回憶起來總覺得好笑,每回她闖了禍,就躲到娘的墳哪兒,阿爹找到她時責罰就會輕一些了。

  不同於亂葬崗和城內那些平民或富豪會選的風水寶地,明相梧選擇將愛妻葬在他們年少時總是相約見面的山坡上,在圍繞克城的群山之中,能夠看見舊時的太守府,兒時有條小徑能到達,明冬青意外地發現那條小徑經過了十年,竟然還存在。

  烏鴉和元胤昀舉著燈籠,東方天際已經露出鴿子羽毛般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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