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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金吉    


  然後她將香篆提起,烏金方盤上便是從鏤空的香篆篩落的香屑所堆成,形狀完美的「福壽」二字,再取火折子,於篆字筆畫的開端點燃。

  香篆除了用以計時之外,也只有貴族有那閒情逸致將它發展成一種技藝,士族出身的蘭妃自然是精通這些的。血紅香屑燃燒時的香氣飄渺而迷離,隨著那一縷碧螺煙裊裊而起的,是蘭妃婀娜的身影,彷彿腳下踩著一地花毯那般款步走下台階。

  與過去每一次自知惹母妃生氣時不同,黎冰此刻神情平靜無波,只有眼底有一絲微弱的認命,以及……祈求。

  「母……」

  啪……

  蘭妃突然神情驟變,發狠地猛然甩了女兒一巴掌,動作之大,力道之猛,讓黎冰跌撞在地上。黎冰甚至來不及開口說什麼,蘭妃已經寒著一張臉,雙眼卻像噴出了火舌似地,撲上前抓住女兒瘦弱的肩膀。

  「你就這麼想要我去死嗎?」她原本白皙無瑕的頸項與臉龐浮出一根根青筋,容顏依舊美艷,只不過此刻宛如地獄女妖。她一把揪住黎冰的頭髮,「那我們一起死吧!你以為我死了,這深宮中還有你的容身處嗎?」她猙獰地笑了起來,「錯了!那個女人只會把你除之而後快!」

  「母妃……我再也不敢了……」黎冰努力抗拒母親將她的頭壓到冰冷的地板上,卻惹得蘭妃更怒。

  「不敢?你還有什麼是不敢的?」她佈滿血絲的眼眸掃向一旁的嬤嬤,「還愣著做什麼?你們也想死嗎?」

  今晚,她們母女倆謊稱染了風寒,不克參與皇宮的夜神慶典。

  想不到「那人」連前來探問也沒有,只派了個太醫院的老御醫前來,老御醫給她診了脈,說她積鬱成疾。要再替公主診斷,宮女卻白著臉悄悄來報,黎冰不見了!她偷了出宮的令牌,顯然是偷跑出炎帝城!

  她打發走御醫,就說大公主讓她罰禁閉,隨後來到黎冰寢宮中,發現她竟敢把她父皇賜給她的書冊丟進火盆燒燬火盆中只剩半片殘紙,一旁空有裝書的檀木書盒卻不見書冊,她當下就明白火盆裡燒得只剩灰燼的是什麼!

  蘭妃在長樂宮的中庭,把黎冰吊起來狠打。

  香篆幽渺的香氣,越來越濃烈,殘餘的灰燼像死一般的黑,當它們完全燃盡時,蘭妃才終於氣消了,讓宮女扶黎冰回寢宮,同時命人去太醫院通報。

  黎冰幾乎失去意識,她彷彿身在烈焰灼燒的煉獄之中,卻夢見……夢見遙遠的天空中,出現一支支風車,但她連伸手去取都沒有力氣。

  隱隱約約,她還聽見母親坐在床邊啜泣。

  「他好狠……真的好狠……都這樣了還不肯來看你……」

  黎冰恍恍惚惚地,想起被她丟到火盆裡燒燬的書冊。

  她沒有告訴母妃,那是「另一個殿下」不要的,父皇才給了她。母妃仍然欣慰地相信父皇終於看見了她的努力,賞了書冊給她,卻被她不知好歹地給燒了,但她根本不知道父皇賞了什麼書給她。

  女誡。父皇是裝作不知道,或者根本不曾留心,她的努力是為了什麼?他怎麼可以這麼不公平?她這輩子唯一一次的任性,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不知昏迷了幾天,黎冰才終於恢復意識。一睜開眼,她看到母親憔悴了好多,衣不解帶地趴在她床邊睡著了,而那支風車……她不知道母親為何會發現那支風車。它被放在她枕畔。

  期盼,焦心,嫉妒,痛恨,埋怨,憤怒,然後懊悔,自責。多年來這就是母妃生活的全部,一再的輪迴。

  當她終於開始自責時,那時候母妃是溫柔的。她會抱著她掉淚,說著:對不起,我只有你了……

  黎冰曾經恨過,曾經不耐煩過,但是……

  她抬起有些虛弱的手,撫過母妃隨意披在肩上的長髮。向來光滑的青絲上冒出了幾縷銀白,美麗的長睫下已經浮現一圈陰影。母妃不願讓人因為她失寵而看輕她,無論如何她都要像過去那樣,讓自己永遠艷光四射。

  炫目的美對母妃來說,也許是一種盔甲。只有在這時,她的怨怒發洩在最不該發洩的人身上,空乏了像只剩臭皮囊,她才終於無法抑止地卸下盔甲,用赤裸裸的悲傷擁抱她。

  她的年華老去,她其實蒼老而脆弱,可她的心,她的愛情還在苟延殘喘,被凌遲卻仍捨不得心死。黎冰是最明白的。

  蘭妃感覺到床上的動靜,醒了。

  「冰兒!你覺得怎麼樣?」她捧著黎冰的臉,黎冰在她眼裡看到淚水。

  突然之間,黎冰明白,她會一再地選擇原諒,是因為……這是她乞求母愛的方式。這時候,母親是愛她的。

  「去傳御醫!」蘭妃對著殿外的宮女道,然後為黎冰倒了一杯茶水。口乾舌燥的黎冰喝得有些急了,蘭妃耐心地坐在床畔輕拍她單薄的背。

  最後,黎冰給了母親一個虛弱的笑。「我沒事。」就算是此時此刻,她也明白,這樣的母愛,就是母親所能給予的全部了。

  蘭妃拿起床畔的風車放到她手上。「你喜歡風車嗎?娘讓人到宮外買回來給你,買更多的風車給你,我知道我不曾給你這些……」蘭妃將她頰畔散落的發攏到耳後,黎冰乖順地不表示什麼,只是看著手上的風車。

  幸好它還在。她小心地沒表現出這風車對她有任何意義,雙手卻牢牢握著。「不要再像那樣一聲不響地跑出宮去了,那女人等著我們出錯呢!她巴不得我們就此消失,那麼後宮就只剩她一個人了。」

  黎冰從來不在這種時候對母妃的話表示意見,她只要當個乖女兒,就能享有這片刻的親情。母妃會衝著她微笑,鼓勵她,養好身體,再接再厲地讓父皇認可她。

  御醫到來之前,蘭妃便回寢殿去,把自己的盔甲再次穿上。

  而黎冰享受母愛的短暫片刻,也結束了。

  只是這一次,她握著風車,想起她沒能履行的約定。

  夜神的慶典早已結束,鳳旋一定很失望吧。

  對不起。她對著窗外,默默地道。悵然若失,為來不及悲傷的悲傷悼念。她卻不知道過去那數個夜裡,青年站在朱雀門前,一夜又一夜地,鼓起勇氣,也鼓起希望地想著、等著。也許,她今晚會前來吧?

  然而到了最後一夜,她仍然沒出現,鳳旋只能無奈地將這份失落藏在心底最深處。每個人都有很多難處,他想。

  喧鬧迷幻的慶典結束了。

  一小片美夢,也結束了。

  第3章(1)

  朝暾未起,乳白色的幽微曝光才灑在琉璃瓦上,穿著素白衣裳的宮女已將太平宮裡裡外外打理得井然有序。還有幾個在灑掃或修剪花園裡雪季過後便含苞待放的花卉雜枝。太平宮的主人偏好白色,除了遍植太平宮、緊接著就要盛放如枝頭雪的杏花以外,宮殿遊廊的頂上還有迤邐如雨絲的銀籐,威蕤繚繞,宛如天宮垂落人間的水晶簾,至於花園裡,絕大多數是白瓊花與白薔薇。

  宮女雖然起得早,但她們的主子顯然也沒閒著。琉璃花房裡,豎琴流水般的輕語,與洞簫輕風似的呢喃,像在共吟一首詩歌,每天清晨伴著主子晨讀。主子說,該讓所有人也聽聽這天籟,她相信祥和寧靜的心緒能讓一個人把事情做得更好——她總是微笑地告訴不小心犯錯的宮女:你下去靜一靜,等你平靜了,再來告訴我你犯了什麼錯,為什麼會犯錯?

  當金色暖陽把杏花蓓蕾上的水珠照映得晶燦如寶鑽,琉璃花房上每一片琉璃壁也早就被擦拭得一塵不染,溫暖的花房裡白玫瑰早就盛開了,花房中央架了一座暖帳,兩面圍起金色紗羅簾幔,暖帳內的女子一手執書卷,一手正逗著金鳥籠裡的翠鳥,最後乾脆拉開了籠子的門,任它飛翔。

  「殿下。」一身雪白素衣的老練宮女來到帳外,帳內的女子只是側過身,食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在樂聲中翻過書冊的下一頁,儘管她早已對書本的內容滾瓜爛熟。

  這座琉璃花房,是大辰皇帝當年送給小女兒的七歲生辰禮。花房內遍植太平宮主人所喜愛的花草,雖然不可能四季如春,但能抵擋天京為時三個月的雪季。為了維護這座花房,雪季一來總得出動不少人清除花房頂上的雪,因此當年興建花房時朝野不少人有異議。

  但當朝天子對身為嫡女,也是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的小女兒向來寵溺,皇帝說蓋就蓋,旁人也無可奈何。

  女子依然悠閒地將書看了一個段落,直到隨侍在紗帳右側的兩名宮女一曲奏畢,她才將書放下。

  「說吧。」她衝著前來稟報要事的宮女露出一個鼓勵的微笑。

  「聖上請殿下用過早膳後到御花園一敘。」

  用過早膳後?所以不是急事了。女子接過宮女呈上來的白瓷杯,喝了一口燕窩,似乎想起什麼,才道:「有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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