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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惜之    


  一轉二轉,轉得圓裙飛起來,轉得她頭暈目眩,摀住胸口微喘,趙憫停下腳步,笑瞇眼,彷彿眼前,他的笑靨仍在。

  「等我十八歲,我會長得和你一樣高。」她說這話時,是十二歲。

  「那妳的腦垂腺要很強健才辦得到。」他是這麼回答的。

  那是她第一次聽見腦垂腺這個名詞,然後,他教她甲狀腺、腎上腺……他教她無數新知識,從天文地理到物理化學,他說歷史給她聽,他念莎士比亞同她分享,他是她的視窗,為她的人生開拓眼界。

  又痛了,趙憫深吸氣,笑笑,轉移注意力,讓疼痛為難不到她。

  可是,這次她似乎估計錯誤,痛非但沒有因分心減緩,反而劇烈地拉扯起她的神經,汗水落下,濕透衣衫,這次的痛比她之前經歷過的無數次疼痛都要嚴重,情況不對……

  是哪裡不對?胃痛、腸痛?她無從思考……

  用力壓住腹部,手扶牆壁,她駝著背慢慢走出辦公室,甫入電梯,她痛得齜牙咧嘴,想大聲喊救命。

  疼痛一波波漫過,衝擊著她的知覺,她大口大口吸氣,近乎窒息,不行……她沒辦法呼吸,她真要痛死了……這是幾級疼痛啊,怎地這樣磨人,她的耐力忍受全都派不上用場了……

  漸漸地,黑暗在眼前形成,終於,她跌入一片寧靜。

  ☆ ☆ ☆ ☆ ☆ ☆ ☆ ☆ ☆ ☆ ☆ ☆ ☆ ☆

  當所有人圍在手術室外,等待小悅手術結果同時,小憫一個人孤伶伶躺在病床上,乏人相詢。

  自疼痛裡幽幽醒轉,恍惚間,她不知身處何處,是手臂上的點滴提供她新資訊。又入院了,生平不愛看醫生的她,終是和醫生有緣分。

  她正逐地失去生氣,輕喘息,疼痛在,麻醉藥幫不了她了,是不?她快死了對不對?

  也許吧,她從未這麼痛過,若真的就此死去,或許是個不錯結局,那麼,再不會有人介意她的忿忿不平,擔心她會不會使手段,欺負同父異母的可憐妹妹。

  輕笑出聲,了不起,她還能扯動笑覺神經,趙憫忍不住想為自己掌聲鼓勵。

  「小姐,妳醒著嗎?」護士輕拍她的手臂。

  「我怎麼了?」偏過頭,她問。

  「妳曉不曉得自己懷孕?」

  「知道。」那是他的孩子,也是他唯一不願意承擔的責任。

  「妳沒上婦產科檢查對不對?」

  「嗯。」她甚至還沒學會如何面對事實。

  「妳該做產檢的,那麼妳會早點知道受精卵沒有在子宮內著床,不至於拖到現在。」護士的表情寫著擔憂。

  沒在子宮內著床?是子宮外孕?

  「情況嚴重嗎?」

  「妳的腹腔大出血,我們必須馬上替妳動手術,否則有生命危險。妳可以給我電話號碼,好通知妳的家屬來簽手術同意書嗎?」

  家屬?她能找哪一位「家屬」?不能吶,他們都很忙,忙著照顧可憐的小悅,哪有時間分送給她。

  「能不能自己簽?我可以對自己的生命負責。」

  護士小姐面有難色。

  「其實……不手術也沒關係。」趙憫說。

  反正是危險,動手術危險,不動手術也危險,算來算去不過是一場賭注,而她這個人向來缺乏運氣,總是次次賭、次次輸,擺著吧,她懶得下決定了。

  「小姐,妳別這樣子,情況真的很危急……」

  護士勸說許久,她沒提生命的重要性,她說的是可惜,昨日一個產婦死在產台上,她哭喊著說不甘心,不甘心不能親眼看著女兒成長,她拚命掙扎,拉住醫生的手說她要活下去,可惜上帝不給她機會。而趙憫,竟要把存活的機會推出門去,人間真的很不公平。

  護士小姐說動她了,她向來痛恨「不公平」,於是趙憫給她電話。

  說來好笑,她給的居然是阿易的手機號碼,阿易是誤上賊船了,當年一句承諾,累得他那麼多。

  又倦了,她好想睡。

  閉上眼睛之前,趙憫對護士說:「妳別為我擔心,我真的沒關係,盡力過就是了,手術成功與否我不介意……」

  不介意,她的確是不介意……從來,她介意的事情都不存在,那麼,放開手似乎是更好的選擇。

  微微笑著,她入夢了,夢中無忌和她一人一隻湯匙,挖著山一般高的草莓牛奶冰,他把甜滋滋的草莓餵進她嘴裡,他說她的笑容比草莓更甜蜜……

  ☆ ☆ ☆ ☆ ☆ ☆ ☆ ☆ ☆ ☆ ☆ ☆ ☆ ☆

  握住趙憫的手,不出口的心疼在他眼底、心底,在他的手掌中心。

  「對不起,我忘記妳的驕傲,妳是寧願被冤,也不願意收藏自尊去解釋些什麼的女人。」

  華華歷歷在目的描述讓他心驚,他想起那夜,她的無助恐慌……他應該看得出來,她從不向人索討的呀,而那天,她向他案討擁抱、索討安心。

  「妳說每個人都有性格盲點,是的,我的盲點是自我中心,我常以自己的觀點下結論。」所以他冤她,冤得理直氣壯。

  小憫的手很冰、臉色很蒼白,無論他怎麼搓揉,都揉不出她一絲血色。

  無忌躺到她身側,這裡是總統套房,大大的病床容得下兩個人。並肩,他們同小時候一樣,只可惜她熟睡,無法和他聊天。

  沒關係,她不說話,他來講。

  「醫生說手術很成功,雖然妳失去一側的卵巢子宮,但還有生育能力。只不過,妳仍願意為我生兒育女嗎?我不貪心的,只要有一個女兒就行,如果不是太為難,請妳點頭同意。」

  趙憫自然沒有點頭,他笑笑,把話題接續。

  「妳一定不明白,為什麼我在這裡,沒留在小悅身邊?很簡單,有個好男人在她身旁,等待她投靠。

  我無意推卸責任,只是認清楚了,一個沒辦法愛她的肩膀,無法帶給她幸福,所以我退開,把位置讓給那位可靠男人,期待他們之間出現可能。以後發展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確定,那個男人會用全部心力愛她。」

  親親她的額頭,把燈關掉,天黑下,窗外一輪明月。

  「還怕黑嗎?妳說,有我在身邊,妳不需要夜燈,那麼在我離開的多年,妳是不是又開了滿屋子燈,才能入睡?」

  她說過,他是她的心燈,在她晦暗的心底燃起一絲光明。

  「我不曉得自己從什麼時候愛上妳,我只知道,我們之間是從習慣開始,妳習慣在我胸前醒來,我習慣聞著妳淡淡髮香入睡;妳習慣勾著我的小指頭走路,我習慣一面走一面看妳的耳垂。」

  說著,他輕揉起她的耳垂,圓圓的珠潤,讓人愛不釋手。

  「在國外,我睡不好,以為是換了環境、換了床的緣故,但是一年兩年過去,適應力超強的我仍然睡不好,我寫信告訴妳,妳居然把妳的泰迪熊和洗髮精寄來給我,打開紙盒時,我大笑三聲。

  知道嗎?那夜我用了妳的洗髮精,抱了玩偶,果然熟睡,我才知道,原來我不習慣的不是那張床,而是妳不在。」

  她的眉微微舒展,但他沒發覺,自顧自往下說。

  「我常抬頭仰望夜空,不覺得外國的月亮比較圓,但清楚發覺外國的月亮清冷,外國的月光總把人影拉出孤寂,那裡的夜空下沒有笑聲,沒有妳甜甜的聲音詢問:『我們去吃牛肉麵好嗎?』

  記不記得有一年冬天特別冷,我們天天上老唐牛肉麵報到,月底到了,口袋空虛,我們只能合叫一碗麵,妳喝兩口湯,就推說吃不下,我瞭解妳想讓我多吃一點。那次、那天,我立下誓言,要賺很多很多錢,讓我們有吃不完的牛肉麵。」

  淚滾至腮邊,淺淺笑容揚起,趙憫仍閉著眼。

  「我愛妳,從習慣到嫉妒。別懷疑,我嫉妒過,在妳考慮找個男人修習戀愛學分的時候。

  若我是個好哥哥,我會鼓勵妳,甚至給妳一本教戰手冊,教妳享受愛情,卻又能從愛情中全身而退,可我非但沒這麼做,還直接殲滅妳的荒謬念頭,原因無他,因為我吃醋,我無法忍受別的男人躺在我躺慣的位置,無法忍受他們分享妳的髮香。」

  淚流,濕濕的水珠滑下她臉龐,滲入枕頭間。

  「回台灣,本已澎湃的心湖乍見妳,又是激昂翻騰,愛妳已成局,卻又不能不堅持理智,那是我第一次把妳推開,直到妳胃痛入院,那半年間,我痛不欲生,卻又得裝作什麼都沒改變,沒辦法,我認識責任在認識愛情之前。

  於是,我用了一個蠢身份讓自己待在妳身邊──兄妹,是不是既好聽又安全?誰曉得,畢竟是蠢主意,我們可以否認愛情,卻無法阻止愛情進行,一天一天,我越來越無法忍受妳不在身邊。

  我們通了無數的信,妳告訴我生活點滴,每一則我都看得津津有味,常要讀過三四次才肯休息,妳的信讓我的異鄉生活不致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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