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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於晴    


  如果戰事能結束,如果永無戰爭,那麼,換一個皇上,也未嘗不是好事。這樣的想法,與她從小到大的信念牴觸。

  她到底改變了多久?

  過去的阮冬故,已經再也回不來,可是,她一點兒也不後悔。

  「大人,你察覺到了吧?」已經沒有起伏的聲音輕聲響起。

  「……懷寧沒有死,是不?」她嗄聲道。眼前逐漸模糊,冰涼的眼淚緩緩滑落腮面,悲傷的瞳仁映著一塊征戰沙場的弟兄們。「我也沒有死麼?」兄弟們逐漸麻木而無知覺,她卻還有許多回憶與情緒。

  是誰在世間留住她的?

  「大人,你還有很多事要做,我爹的醫術可是一等一的好,你要死了,豈不是砸我爹的招牌?」年輕小伙子淡聲道。

  「你們是我選出來最好的軍兵,我理應身先士卒,不管你們到哪兒,都該有我。」

  一張張本來有稜有角的臉龐,開始模糊了。是她淚眼看不清,還是他們必須在此分道揚鑣了?

  「大人,咱們遺憾的死,現在要毫無遺憾的走了。你醒後,請在咱們墳上灑下水酒,祝我們一路好走,但願來世,咱們一秉初衷,能夠成為像大人一樣的人物。」

  像她有什麼好?像她有什麼好?保不住這些上戰場的勇士,保不住她真正想要的世界。

  她不顧哭得有多難看,拱拳顫聲道:

  「阮冬故絕不會忘記各位兄弟。它日我死期一至,各位兄弟若未投胎,咱們一定能再齊聚一堂,把酒……話舊。」

  見他們逐漸遠去,她衝動地跨前一步。

  「大人,別再往前走了,這裡不該是你來的地方……」聲音愈飄愈遠。

  她不理,一時往前奔去,希望能送他們最後一程。

  ☆ ☆ ☆ ☆ ☆ ☆ ☆ ☆ ☆ ☆ ☆ ☆ ☆ ☆

  十五的圓月,在鄉村裡顯得格外的明亮。

  小木屋的門輕輕被推開,床邊坐著一名白髮青年。

  青年回神,立即起身。「懷寧,你能起床了嗎?」

  懷寧應了一聲,勉強撐到床邊,瞪著床上毫無血色的義妹。

  「她畢竟是姑娘家,還沒有醒來,但我想,應該是沒有事了。」鳳一郎輕聲說著,說服自己的成份居多。

  現在的冬故,只剩一口氣。這口氣嚥下了,躺在床上的,就只是一具冰冷的屍身了。

  懷寧默不作聲。

  鳳一郎知他話少,又道:

  「我打聽過,程七還活著,不過……冬故帶來的人,死了大半。」

  「我知道。我跟她,能活下來,是奇跡了。」

  「是奇跡。」他柔聲道。

  過了一會兒,懷寧突然主動開口:

  「我倆中了箭,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在蠻族面前示弱,即使死了也不會倒地。」

  鳳一郎抬眸注視著他。

  「我自然也不能倒下。反正都陪了這麼多年,要陪就陪到最後,人死了,屍身亂箭穿心也沒有感覺了。」懷寧頓了下,不看鳳一郎,直盯著她蒼白的睡顏,繼續說道:「在失去意識的當口,我又想,豈能再讓亂箭毀她屍身?她力大無窮以一抵百,蠻族必定猜出她是斷指將軍,等戰事結束,她的屍身挖也會挖出來示眾。所以,我用盡最後的氣力推倒她。」

  鳳一郎閉了閉眼,輕聲道:

  「謝謝你,懷寧。」

  懷寧向來不苟言笑的嘴角忽地揚了一下,似是苦笑:

  「她簡直是不動如山。」見鳳一郎微訝,他坦白說道:「我連推三次,才推倒她。」到最後那一次,他幾乎懷疑他不是流血而亡,而是先死在力氣用盡的上頭。

  鳳一郎聞言,眸內抹過激動的情緒,輕聲說道:

  「現在都沒有事了。」

  「你假造她死亡,她醒後必會惱火。」

  「即使惱火也來不及了。」他沉聲道。他一向性溫,此時此刻卻堅定如石。

  懷寧看他一眼,忽然說道:

  「誰也不想死。你沒有必要跟我們走,但是,我能瞭解被留下的人的心情。鳳一郎,冬故純粹就是個傻瓜而已,她的笨是打小開始的。」

  鳳一郎與他對視一陣,輕聲道:

  「我沒怨過她。我扶你回去休息吧,冬故要醒來,我馬上通知你。」

  懷寧搖搖頭,道:「我還能撐住,我留下。」

  鳳一郎也不阻止,只是平靜地坐在椅上,與他一塊等著床上的人兒醒來。

  「我不是陪她。」懷寧又多餘的補充:「只是一時習慣不了沒有血腥味的地方而已。」

  「我知道。」他都知道,相處這麼多年,還不瞭解懷寧的性子嗎?

  懷寧像要把一生的話全說完一樣,主動又說:

  「我醒來後,一直在想,臭老頭的命卦怎麼一錯再錯?」

  鳳一郎柔聲道:

  「自然是人定勝天。」

  「是嗎?第一次,冬故晚了一天失去她的手指;第二次,本該短命的我,卻延續了性命。」懷寧低語:「臭老頭從不出錯,錯的兩次全跟她有關。」

  「懷寧,你想說什麼?」

  「那一箭,沒有冬故,也許,會是我的致命傷。我倒下時,還有殘餘的意識,我只記得,我在想:誰也搶不走冬故的屍身,我不讓任何人欺她的屍身,她拚了這麼久,沒有一件事是為自己,她的屍身若被人糟蹋,老天爺就太沒眼了,這口氣我嚥不下去。」就是讓他太不甘心,才保住了他的命。他抬眼望著鳳一郎,問道:「鳳一郎,你一向聰明,你認為,是冬故延續了我的性命嗎?」

  鳳一郎沉默了會,答道:

  「我不知道。」

  懷寧顯然也沒要個答案,慢慢閉上疲累的眼眸。

  過了一會兒,懷寧忽然又說:

  「別讓她知道。」

  「什麼?」

  「別讓她知道我今晚話多。」

  鳳一郎微怔,立即想到懷寧可能是不願冬故認為他多愁善感……

  「我不想讓她從今以後,試著從我嘴裡掏出超過一句話的回答,那太累了。」他不想太辛苦,多話的部份交給鳳一郎,他負責出刀就好了。

  「……我明白了,你放心,這次我也會保密的。」

  《是非分不清》之不止息

  京師的夜空,十五明月又圓又大,不必點著夜燈,就能清楚視物。

  東方府邸內——

  「大人。」

  「嗯?」支手托腮,倚在矮榻上,任由黑亮如夜的長髮垂地,東方非若有所思地瞧著那看似面前卻遠在天邊的圓月。

  「您已經好幾個晚上沒有真正合上眼,再這樣下去……」青衣很想委婉地安慰,卻不知從何開口。

  他家的大人,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發生。十多年官場生涯,縱有危機,他家大人依舊談笑風生,玩弄權勢,如今——

  大人照樣左右朝政,他卻隱隱覺得有異。

  「青衣,你說,一對『情深似海』的義兄弟,有朝一日,兄長獨自火焚義弟屍身,究竟是什麼理由?」東方非頭也不回地問道。

  青衣想了想,道:

  「那必是不願其他人碰觸阮……碰觸那人的屍身。」

  「就這樣?」

  這個答案不對嗎?青衣再想一陣,小心翼翼答:

  「也有可能……是為了保住義弟的名聲。」

  「哦?連你也看出來阮冬故的女兒身了嗎?」

  「不,阮大人相貌雖偏女相,但性子比男兒還豪爽,要察覺很難。是大人……是大人看穿後,小人才覺得不對勁。」他一直站在東方非身後,就算無法揣摩大人的心思,他的視線也隨著大人而轉。

  當東方非對阮東潛的眼神起了異樣時,他也明白了。

  東方非哼笑一聲,沒再說話。

  靜謐的夜裡,主僕並未再交談。

  青衣默默守在他的身後,直到遠處梆子聲響起,清冷的淡風又送來東方非漫不經心的詢問:

  「青衣,你說,那鳳一郎的才智如何?」

  「阮大人身邊若無此人,她斷然不會走到侍郎之職。」

  「我與他比呢?」

  青衣一怔,直覺道:「大人與他雖無正面交鋒過,但我想,必是大人技高一籌。」他家大人一向不把鳳一郎放在眼裡,甚至對鳳一郎毫無興趣,為何突然間問起他來?

  東方非沉吟道:

  「既然如此,我揣測鳳一郎的心思必是神准了?我若說,阮冬故未死,你信也不信?」

  青衣瞪著東方非優雅的背影。

  「……大人,王丞親口招認,京軍抵達時,阮大人已出城門。城門一關,外頭皇朝戰士只有百來名……」

  「如果阮冬故活著,又怎麼會詐死?一詐死,這一輩子她想再當官,那可難了,你心裡是這麼想的嗎?」

  「是。」青衣輕聲答道。他家的大人,對阮東潛執著太深,連她死了也不肯相信嗎?

  東方非垂下眸,嘴角微揚:

  「是啊,本官也這麼想。當初本官要她辭宮,她百般不情願,除非她看見了她心目中的太平盛世,她才願鬆手。」

  所以,死了的可能性居多嗎?

  思及此,他心裡一陣惱怒。

  他身居朝堂十多年,十多年來有多少人想要鬥垮他,他歡迎又期待,偏偏世上來當官的,儘是一些軟骨蠢才,別說鬥垮他,他動動手指,就全跪伏在他腳邊,讓他無味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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