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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風弄    


  寢宮內只剩東林王和王后。

  「王后,你將床頭上那個玉盒打開,裡面有份王令,拿過來。」

  王后取了王令,輕聲勸道:「大王身體不適,還是暫時不要勞心政務。這些事,交給老丞相處理,如何?」

  東林王緩緩搖了搖頭:「你打開。」

  王后見他態度堅持,也不好違拗,依言打開王令,低眉一瞅,當頭一行,就是『遺令王后攝政』幾個大字,大吃一驚:「大王,這萬萬不……」

  「這是寡人的遺命。」

  「大王,鎮北王一定會回來的,他是大王的親弟,是東林的王族,怎可為了一個女人,拋棄自己的國家?」

  「王后……」東林王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和,聚集目力,看著王后:「別管王令。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王后聽他這般溫柔,更是心碎,順從地坐了過來,見東林王伸手,忙雙手握住了。

  「王后,寡人想問王后一件事。」

  「大王請問。任何問題,臣妾都會回答。」

  東林王的聲音越發低了,氣若游絲:「並不是軍國大事,這個問題寡人想問王后很久了,但又覺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問,就永遠也聽不到答案了。」

  王后轉頭,悄悄拭了眼淚,柔聲道:「大王問吧。」

  「王后,我們由先王指婚,夫妻緣分,水到渠成,無風無雨。」東林王抬著頭,看著王后的眼睛,問:「假若我們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樣,生於敵國,效力於敵陣,王后還會……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嗎?」

  王后想了很久,輕聲吐了一個字:「會。」

  一生一世。

  會的,只是做起來很難。

  海枯石爛,海誓山盟嗎?若生為仇敵,愛卻在其中滋生,到底應該誰背叛誰?到底是國恩重,還是忍不住貪求瞬間的歡愉,投向心上人的懷抱?

  天幸,他們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這般不幸,選擇了他們呢?

  王后閉上雙目,握緊了夫婿的瘦骨嶙峋的大手。

  會,雖然很難,就像與天上的閃電比劍一般的難。

  但,會。

  「我們在敵國。」東林王道。

  「是。」

  「我們在敵陣。」

  「是。」

  「我們還會一生一世?」

  王后又沉默了許久。

  她還是只吐了一個字:「會。」

  東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冬天快去了,空氣中帶著春的味道,冷冷的,漲滿他愜意的胸膛。

  會,會的。

  他閉上雙眼。

  唇邊,勾起了一抹幸福的微笑。

  ☆☆☆

  幾日後,若韓的傳信兵再次到達松森山脈。

  平地的雪已經開始融化,土壤處有嫩綠的小草探頭。春還未曾真正到來,人們心中已充滿憧憬的喜悅。

  傳信兵不但帶來了若韓四處搜集的上等藥材,也帶來了北漠王的問候。

  「這一棵千年老參,是大王賜的。」

  則尹感激地收下,對著王宮方向遙遙行禮。

  傳信兵當年也是則尹麾下小卒,將消息傳達完畢,禮物交割清楚,不禁關切地問:「上將軍,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則尹微微搖頭,一臉愁容:「就算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我的心裡也好過些。這是心病,心病難治啊。」

  娉婷下葬後,陽鳳手持那枚夜光玉釵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

  釵子在黑暗中盈盈發光,戴釵者已埋入黃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這絕頂聰明的人,明明已經掙脫了,所以才離開何俠,離開楚北捷,從歸樂單騎奔赴北漠。

  娉婷來找她,是為了遺忘從前的不幸,而她輕輕一跪,三言兩語,將娉婷推到了北漠軍與楚北捷之間。

  兩軍對壘,鮮衣怒馬,環環殺機,從這裡開始。

  蔓延到百里茂林,蔓延到東林王宮,隱居別院,雲常駙馬府,終結於松森山脈的滿天白雪中。

  娉婷那樣淡泊悠然的人,為什麼竟得了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陽鳳不能原諒自己。

  種種不幸,她是因,娉婷卻成了果。

  「陽鳳,愛妻,你還記得我們的孩子嗎?」則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慶兒,你答應過,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來,喝了這碗藥。」

  「慶兒……」陽鳳的眼轉略微轉動了一下。

  「他總哭著要娘。陽鳳,不要再自責。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能將她喚回來?她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來,喝了這藥,快點好起來。」

  溫熱的藥端在手上,則尹先自行嘗了嘗,才送到陽鳳唇邊:「喝吧,就當是為了慶兒。」

  陽鳳心裡空蕩蕩的,娉婷的屍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腦中來回浮現,沒有停過一刻,則尹溫言安慰,只聽見了慶兒兩字,母親的天性終於讓她找回了一絲神智。

  她緩緩抬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這曾經的北漠上將軍,如今一臉憔悴,看著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她幽幽歎了一聲,張開唇。

  則尹將她聽話地喝下藥湯,喜道:「這是若韓特意派人搜來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嗆著。」一手扶著陽鳳,一手持碗,見陽鳳真的將整碗湯藥喝完了,懸起的心放下一半。又柔聲道:「若韓說了,你的病按這個方子,連喝七天……」

  話未說完,陽鳳在他臂間驀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對箸床邊「哇」一聲,剛剛入肚的濃黑湯藥,吐了一地。

  陽鳳幾乎將肺腑都吐了出來,臉色蒼白,好不容易抬起頭,直直就往床上倒。

  「陽鳳!」則尹一把抱住她,見她在懷裡緊閉雙目,往日溫潤的臉蛋一絲血色也沒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幾乎急出眼淚來:「我的妻啊,你這是何苦?難道你除了白娉婷,心裡就沒有我和慶兒?」

  陽鳳艱難地喘息,聽了則尹的話,微微睜開雙眼,苦笑道:「我何嘗捨得你們。只是心病已深,無可救藥。我倆一同長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別哭,別再哭了。病成這樣,最忌傷心……」則尹粗糙的大手輕輕為她擦拭臉上的淚珠,卻越擦越多。

  他又著急又心痛,老虎般的眼睛不禁紅了一圈。

  陽鳳啜泣一陣,喘息一陣,又抬了頭,氣若游絲地對則尹道:「不是我捨得你們父子,瞧我現在這病,看來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宮廷和沙場一樣險惡,我不想慶兒日後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舊路。你既然答應了我歸隱山林,就要信守承諾,永不出山,也不要讓慶兒再牽扯那些事。你……你答應我。」

  則尹聽她這話,竟是在囑托後事了,大為不祥。他渾身上下涼津津一片,只管緊緊抱著陽鳳,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不答應,我什麼都不答應的!」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說!」

  「不能再陪你賞花,為慶兒縫衣……」

  「胡說!」

  「我要去見娉婷,向她請罪……」

  「胡說!胡說!不要再說了!」

  則尹抱著陽鳳,連聲喝止,聽見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顯然有人在廊上肆意奔跑,一腔不安統統化成怒火,咆哮道:「誰在外面?我說過不許打擾夫人靜養,你們都聾了嗎?」

  門簾一下子掀開,一名侍從跑了進來,滿臉古怪的表情,一邊抹汗,一邊對臉色陰沉的則尹道:「大將軍,有人求見。」

  「誰都不見,給我滾!」

  「她她……」

  「夫人正在靜養,不管是誰,都給滾!」

  「她她她……」侍從皺著眉,自己也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很不可思議:「她說,她是白……白娉婷!」

  ☆☆☆

  白娉婷?

  則尹和驀然睜大眼睛的陽鳳,都愣住了。

  這怎麼可能?

  連征戰沙場多年,見慣奇峰突出的則尹也呆了許久才想起該幹什麼,喝道:「快,快請進來!」

  「夫君……」陽鳳緊張地貼著他的胸膛。

  聽見著消息,纏身的病魔彷彿也退了三十里,陽鳳的眼裡重新有了點神采,希冀又怯生生地盯著門簾。

  則尹銅鈴大的眼睛也睜圓了,卻不禁有點擔心,暗忖道:若是冒充的,反害陽鳳傷心,不管是誰,本上將軍一定將她碎屍萬段。

  只是誰又有這個膽子,敢到陽鳳面前冒充白娉婷?

  更別提她如何知道他們的隱居之地。

  忐忑不安間,廊上已經有了動靜,簾後悉悉簌簌一陣輕響。

  陽鳳五指死死拽著則尹的衣裳,拼了命地撐起身子直往門外看。簾子被掀開了,光從簾子那端透進來,給人一種炫目的感覺,陽鳳只覺眼前稍微花了一花,一張臉已經倒印在眼底。

  「陽鳳,你怎麼病成這樣了?」溫柔的聲音這般熟悉,只聽一個字,就足以讓人落淚。

  陽鳳屏住呼吸,將眼前的臉看仔細了,低呼一聲「天啊……」,一口氣松下去,強撐著的力氣似乎被抽走了,身體軟軟地向後就倒在則尹的臂彎裡。

  娉婷吃了一驚:「陽鳳!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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