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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風弄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

  那靈巧的指,那絕世的笑,那醉人的香,那輕舞的身影,怎麼可能逝去?

  他明明聽見,她在彈琴歌唱,唱英雄佳人,奈何紛亂,唱成則為王敗則寇,兵不厭詐,唱多情相思,一望成歡。

  她明明就在這裡,在風裡,霧裡,雲裡,雪裡,笑得清雅嫻靜,烏黑的眼珠,靜靜瞅著他,彷彿無盡的心思,全要傾注在他一人的身上。

  在哪裡?娉婷在哪裡?

  ☆☆☆

  楚北捷麻木地轉過臉,看向那具孤零零的棺木。

  「她已經到了山腳,卻遇上狼群,只差一點,」則尹沉聲道:「就只差最後一段路……」

  陽鳳漸漸冷靜下來,用滿佈血絲的眼睛盯著楚北捷,淒聲道:「她是來找我的,我知道她會來找我。她戴著我送給她的夜光玉釵,攀過了松森山脈,千里迢迢的來找我。我為什麼不早點派人下山?為什麼?為什麼……」伏在則尹肩頭,雙肩止不住劇烈的顫動。

  楚北捷直愣愣瞪著那棺木,完全失了魂魄。

  他朝那棺木走過去,每一步都彷彿踩在雲朵上面,軟綿綿的,沒一點實在的感覺。

  一切宛如在夢中,棺木一會近在眼前,一會又似乎到了很遠的地方。短短幾步路,他掙扎著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走完。

  他終於摸到棺木,森冷的寒氣從那散發出來,延著指尖蔓延到心臟,讓這天下聞名的鎮北王生生打個冷顫。

  「娉婷,你在這裡……」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輕輕對著深黑的棺木道。

  他要打開棺木,擁抱他的愛妻,他的王妃,他的白娉婷。

  但當十指扣住棺蓋,一向神勇的鎮北王,竟找不到一點力氣。滿是劍繭的手顫抖著,楚北捷費盡努力,無法讓顫抖停止一刻。

  「她遇上了狼群,只剩下衣裳,還有……」則尹的拳頭緊了緊,低聲道:「還有幾根骨頭。」

  字字重若千金,沉沉砸在楚北捷心上,雙膝再也支撐不住身軀,楚北捷頹然跪到。

  棺木又冷又硬,楚北捷小心翼翼地摩娑著。

  娉婷不是這樣的。她嬌小、玲瓏,在雪天裡,臉頰會紅出一抹淡淡的雲彩,喜歡看雪夜中的星星,卻又像貓兒一樣,常常尋找溫暖寬闊的胸膛,愜意地依進去。

  「娉婷……」他伸開雙臂,竭盡所能地擁抱。

  他來晚了,晚得太厲害。

  他應該初六那天趕回來,用他的臂膀,緊緊擁抱倚門等候的娉婷。他應該擁抱著她,不讓任何事傷害她,讓所有的危險遠離她,讓她微笑著,在暖暖的冬日下懶洋洋地看書,小睡,讓她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地孕育他們的孩子。

  「嫁給我。」

  「為什麼?」

  「你善琴,能歌,蘭心,巧手。跟那些女人比,我寧願娶你。」

  「我……」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不相負?

  永不相負,在哪裡?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她的一笑一顰,就在空氣中,在花香中。

  無所不在。

  「王爺是要去打仗嗎?」

  「王爺不必向娉婷解釋。現在娉婷的心中,除了王爺之外,不想再有任何牽掛。」

  「娉婷孤零零地過了自己的生辰,王爺生辰那日,我們可以在一起嗎?」

  他沒有做到,他負了她。

  讓她踏著一地心碎,在利刃的寒光下,登上了遠去的馬車。

  讓她流落在雲常,懷著他的骨肉,穿越雪山,吃盡人間苦楚。

  讓她被圍繞的狼群,一片一片撕下血肉,咬斷筋骨。

  「不!」楚北捷狂聲長嘯,嘯聲止後,毅然拔劍。

  震懾天下的鎮北王的寶劍,被他狠狠摔在地上,劍刀和地磚鏗鏘交碰,激起一瞬火花。

  ☆☆☆

  楚北捷緩緩轉頭,看向陽鳳:「是我負了她,你動手吧。」不再多言,仰頭閉目。

  陽鳳沉默了一會,掙脫則尹的懷抱,撿起地上的寶劍。寶劍很重,她要雙手才能握緊,就算用了雙手,仍顫得厲害。

  劍刃指著楚北捷的喉頭,只要輕輕一劃,這當世名將,各國君王欲除之而後快的鎮北王,就要從這世上消失了。

  滴答。

  滴答……

  靈堂中寂靜無聲,只有陽鳳的眼淚,大顆大顆,流淌不盡似的滴在地上。

  她剛剛那般地恨這個男人,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此刻持劍抵在他的喉頭,她卻居然在顫抖。

  娉婷,娉婷,讓你傷心哭泣,讓你絕望心碎的楚北捷,就在我的劍下。

  他是否,也曾讓你幸福地微笑過?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

  「我要回家。」

  「回家!」

  「有人,在等我。」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舉手,掠平鬢旁被風吹亂的髮絲。

  陽鳳清楚記得,娉婷站在窗前,她遠眺的方向,是東林,鎮北王的所在。

  緊握著劍的手越顫越劇,交纏的指漸漸鬆開。寶劍「匡當」一聲,跌落在陽鳳腳旁。

  楚北捷詫異地睜開眼睛。

  陽鳳冷冷看著他:「我不會讓你去黃泉打擾娉婷。她不想見到你。」她癡癡說著,伸手撫摸著棺蓋,細聲道:「娉婷,我知道,你累了。休息吧,從此以後,再不要為誰傷心啦。」

  楚北捷凝視著棺木,心若死灰。

  那裡面,靜靜躺著他心愛的女人,他的王妃,他孩子的母親,他生前或死後,都沒有面目相對的娉婷。

  不錯,他害死了她。

  娉婷永遠不會原諒他,無論在人間或黃泉。

  死,他無顏央求她的原諒;生,他無顏索取她的屍骨。

  他傾心相求的絕代佳人,被他親手葬送。

  「你說得對……」楚北捷眼中空空洞洞,泥塑似的,緩緩從地上站起來:「你說得對……」他不捨地瞅著那具棺木,卻再沒有勇氣用顫抖的雙手觸碰它一下。

  他有什麼資格碰它?

  楚北捷轉身,他的眼裡看不見什麼,沒有陽鳳,沒有則尹,也沒有路。

  他忘了寶劍,忘了一切,走出大門,怔怔地看著前方,朝山林深處走去。在門口低頭吃著乾草的駿馬嘶叫一聲,小跑著跟在楚北捷背後。

  它不明白,為什麼主人進了一個屋子,出來後已經失去了靈魂。

  則尹的手下看著這一人一馬遠去,低聲問:「上將軍,此人是我北漠大敵,我們要不要趁機將他……」

  則尹凝視著楚北捷的背影,搖頭歎道:「他不再是任何人的大敵。」

  赫赫威名的鎮北王,已經死了。

  他的心,已經死了。

  第六章

  北漠大軍踏上回家的路。

  若韓在途中接到了傳信兵帶回來的則尹的書信。

  久經戰火考驗的心,隨著書信中逐行逐句的消息而下沉。

  手中薄薄的書信也彷彿非常沉重,若韓雙手捧著,歎息著看向森榮:「白姑娘死了。」這位現在已經是北漠最高軍事將領的男人臉上,蒙上了一層寒霜。

  去了,那位風姿卓越的巾幗統帥已經去了。

  死在天寒地凍的松森山脈,殘骨被豺狼拉扯散至四方,雪地中濯濯發光的,只餘一支精緻的夜光玉釵。

  當初兵發堪布,面對著東林大軍談笑自若,誰想到這位奇女子,竟會是這般下場?

  森榮問了許久,低聲道:「是真的嗎?」

  不相信,讓人不敢相信。

  白娉婷,她曾一曲擊退堪布城下十數萬大軍。

  僅憑一曲。

  「上將軍夫人也病倒了。」若韓頓了頓,苦笑道:「我們都錯了。」

  森榮不解。

  若韓道:「楚北捷正是因為不知道則尹上將軍的隱居處,所以才夜闖軍營,虛言恫嚇。他跟蹤我們的傳信兵找到了則尹上將軍。」

  森榮變色道:「那豈不是……」

  「他不是去殺人,而是去找人。找他的王妃,白娉婷。」

  「他不顧死活夜闖軍營,不為國家大事,只為兒女情長?」森榮愣了良久,吐了一口長氣:「原來楚北捷攻打雲常是為了白姑娘,這不是借口,而是真有其事。」

  若韓點頭道:「不錯。如今白姑娘命喪松森山脈,看來楚北捷的雄心壯志也被消磨了。他雖和我北漠有深仇,但到底也算是當世難得的英雄。」

  又是可惜,又是可歎。

  一個是英雄,一個是佳人。

  天意弄人。

  兩位戰將都曾跟隨娉婷打過堪布之戰,心下惻然。沉默片刻,森榮沉聲道:「不管別人怎麼想,我今晚要找個地方拜祭一下白姑娘。我得向管糧軍務要一些好酒好菜,還有,軍營中剩下的幾罈好酒,我也要了。上將軍,軍旅中將領不得喝酒,我向你討個情,讓我今晚喝個痛快,可行?」

  「怎麼不行?」若韓感慨一聲:「今晚,我們所有曾經參與堪布之戰的北漠將領,就在月夜下為白姑娘痛快醉上一場。」

  長醉忘痛,怎能不醉?

  這世間,又能有幾個白娉婷呢?

  ☆☆☆

  天色為什麼一直那麼灰暗,暗得近似不祥。還是我的眼睛一直被蒙蔽著,不曾真正的睜開?

  記憶中她曾被白雪圍繞,雪的芬芳撲鼻而來,沁人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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