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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嚴沁    


  柏光揮揮手,向十五路站牌走去。鄭蔭猶豫一陣,低聲問:

  「你真要和我一起走?我是個服務生--」

  「什麼話?走吧!」我皺皺眉,鄭蔭的自卑感太重了。

  「其實,我早知道你坐三路車,只是--」

  「好了,別提這些。」我說,「沒有人看低你,你自己也沒有理由看低自己,是吧!」

  他看著我,笑了笑,顯得有點勉強。自卑,在他心裡生了根,要拔出來不容易,得費相當的時間。但是,如果我可以,我願意做。

  三路車上乘客不多,我們並肩坐著,在淡黃的燈光下,他的臉色沒那麼難看了。我看著他的側面,他實在清秀得過分,有些像女孩子。

  「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我問。

  「只有一個姐姐,結婚了!」他說。

  「她呢,和你住在一起?」我再問。

  「不--」他的聲音拖得很長。「我租了一間房子,房東是個孤單的老太婆,她不收我房租,說要我陪她!」

  「為什麼不和姐姐住一起呢?自己人有個照顧呀!」我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把弟兄姐妹間的親情看得特別重,或者,是由於我和弟妹們是在困苦的環境中相依為命成長的緣故吧!

  「我們的習慣,女孩子嫁出去就不是自己人了!」他說。

  「你是本省人?我看不出!」我驚訝地說。

  「我父親是本省人,母親是日本人。」他慢慢說,「可惜,從小,我沒見過他們,所有的印象,是一張埋葬證明書!」

  「什麼?」我搞糊塗了,竟分辨不出他話中的意思。

  「我是說,我一生下來,他們就死了。」他再說,聲音既不傷感也不激動,平淡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炸死的!「

  我皺著眉,這是我們這一代所承受的最大的苦痛,戰爭,曾使我們流離失所,甚至喪失父母。我算是幸運的,戰爭時,我在安全的大後方,年齡又小,什麼都不記得。他不同,他身受其害,孤苦無依,他的自卑,他的落寞,他的失意,他的乖戾,他的嫉世憤俗,都是有原因的,我對他的同情更加深了!

  「姐姐養大你?」我小聲問。

  「不,祖母養大姐姐和我,然後她死了,我們開始自食其力!」他搖搖頭。

  「你的教育程度--我是說你讀到哪一階段?」我問。

  「高中畢業。」他簡單地說。

  「高中畢業?」我不平地說,「那你不該做服務生,可做出納,或文書員什麼的。」

  「什麼叫該不該,天底下哪有絕對的事!」他冷笑起來,「高中畢業有什麼用,我沒有人事背景,沒有介紹信,能在這兒做服務生已算運氣--」

  「我沒有人事背景和介紹信呀!」這麼偏激的言論,我不同意。

  「你不同,你學歷好,而且漂亮!」他冷笑著說,「酒店裡還有誰比你漂亮?從上數到下。」

  「別這麼說。」我連忙插嘴,我覺得他這麼說,似乎對我有些侮辱。「你的思想太偏激!」

  「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幼稚!」他對我笑笑,那笑容非常奇怪,一剎那間,我覺得面前的這個人已不是他了。

  三路車到底,是安東街站,我下了車,才發覺他怎麼也一直坐到底,是我們的談話誤了他的站?

  「你怎麼也到安東街來了?你住在哪裡?」我問。

  「成功新村,」他說,「我本可坐十五路,但是,我情願陪你坐。你知道,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沒被人看低!」

  我感到欣慰,揮揮手,走向窄窄的安東街!

  每天收到一封自日本寄來的信,七三三的離去,並沒終止同事對我的捉弄。

  他離開台北、回東京的那一天,我按時上班,跟平日一樣,只是,我再也沒有見到他。據他信裡面說,不見面,不說再見,對他會比較好些。於是,他在我接班之前,搬出了酒店。

  對這樣一個出色的、癡情的異國人,除了每天收他的信,看他的信之外,我什麼都沒有做--我不敢做,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我怕做錯引起的後果。

  這段似乎只是單方面的感情,會延續多久呢,或者明天就結束?我不知道,不敢預測。不過,如果立刻結束,我知道,目前不會有什麼影響,只怕長了,久了--誰知道以後的事會發展到什麼程度呢?

  我照常工作著,也老受著一些閒氣,一些壓力--呂緯和雅莉的,我不知道我們「合夥」的關係到什麼時候終止,人是貪得無厭的,或者,我們將永遠合夥下去,直到我離開。

  我上班,有時會在安東街站遇到鄭蔭,下班,自然而然一起走。家住在附近,一起走,並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不到一個月,謠言又滿天飛了。

  我真不明白同事們這樣厚待我的原因,我並沒比別人多拿薪水呀!謠言不知道是從什麼人發出來的,卻傳得那麼驚人,連經理都知道了。大家說,我和鄭蔭相戀,同出同進,甚至於說,我和他--同居了!

  我急得不知道怎麼辦,這次我看得很嚴重,一方面是我名譽的問題;另一方面,他們不能抹殺人類尊貴的同情心,我對鄭蔭,完全是基於同情心!

  經理找我去,我想,這是我辯白的好機會。

  「經理,我知道你找我來的原因,我希望你能聽我說幾句話!」我先開口。

  經理威嚴的揮手止住我的話,冷冷地說:「我不能容許職員亂來,這是我們酒店名譽的損失,我想不出你還有什麼話說!」

  「經理,難道你不調查一下就判我的罪?」我叫了起來。

  「我並不判你的罪,只是事實擺在眼前,大家都看得見,你們同進同出,還要什麼證據?」他帶著不屑的表情說。

  「同進同出並不表示相戀,更不是--同居呀!」我忍不住流下了淚,這是我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

  「男女之間有什麼友情?尤其在酒店工作的人!」他冷笑著。「我真替你惋惜,你是大學生,又漂亮--」

  「如果我否認,你相信嗎?」我繃緊了臉,無比莊嚴地說。

  他看著我,帶著研究的神情。  『

  「我可以相信你的話,但別人不會信!」他說。

  「那麼--經理,你告訴我,人與人之間應不應該有同情心?對一個身世可憐、孤苦無依、自卑又失意的人,應不應該給予溫暖與同情?」我尖聲說。

  他冷冷的眼光從頭到腳地看了我一遍,說:

  「你的論調應該在教堂裡說,而不是酒店!」

  我的心冷了,完全冷了,酒店,怎樣的一個地方?我的工作是怎樣的一份工作?我四周圍的人是怎樣的一群人?他們沒有心,沒有肝,沒有感情,沒有同情心,他們有什麼?我不明白!

  「請你告訴我,在酒店裡,我該怎麼樣?」我問。我還不想失去這份工作--不,這份薪水,我得再低頭一次,可恥的低頭。

  「該像我!」他毫不猶豫。「二十年的酒店工作,使我成為一個標準的酒店人員。」

  我想問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我沒開口,何必再問呢?我覺得冷得很,從心裡面冷出來,像在陽光永遠曬不到的陰影下。我點點頭,木然地退出經理室,只要抹殺了良心,我能做一個比經理更好的酒店人員。

  酒店人員,好奇特的名稱。我工作了一年,才換來徹底的瞭解,酒店人員,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不是人人都沒有良心。

  走進櫃檯,陳柏光一把拉住了我,拖我到沒人的角落裡。他看來憔悴了些。壓低了聲音,他說:

  「你得適可而止了,貝迪,我為你擔心!」

  「柏光,你應該明白,我真的沒做什麼!」我無可奈何地說。

  「我明白,我也相信!」他堅定的語氣振奮了我。「只是--你得明白,你在酒店工作!」

  「是的!」我點點頭。我還能不明白嗎?我得做「酒店人員」!

  「告訴我,你和--鄭蔭到底怎麼樣!」他滿腹狐疑地問。顯然,他並不真的相信我,不然他不會問。

  「沒有怎麼樣,我們住得近,一起走而已!」我說。

  「你們身份懸殊,謠言可怕,懂嗎?」他警告說。「即使不為自己,你也得為美國的辛想一想,萬一--他聽到什麼風聲,他不在身邊,後果很難預料!」

  我一驚,像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我清醒了許多。是的,我為什麼從沒想到辛呢?他那火爆睥氣,萬一聽到謠言--天!我不敢想像。

  「柏光,我--該怎麼辦?」我惶惑地問。

  「很簡單,再也別理鄭蔭。」他斬釘截鐵地說,「如果你們之間沒什麼,就不會給你帶來困難和損害的!」

  我毅然地點點頭,在緊要關頭時,人就顯出了自私的本性,我得先為自己著想,我不願失去將來的幸福,失去辛,那麼,我的同情心只好到此為止了,鄭蔭,只好犧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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