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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季可薔    


  像頭野獸,他知道,他的體內,其實一直潛藏著獸性的因子,只是這麼多年來,在她的呵護下,沉睡不醒。

  但今夜,在她的面前,他卻狂暴地藏不住另一個自己。

  他,嚇著她了,她會不會因此害怕他?

  「我不怕。」她幽幽啟齒,彷彿看透他的心思。「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

  他顫然無語,默默地看著她彎著一勾新月似的笑意的唇。

  她專注地持續替他推拿,費了好一番功夫,香汗一滴滴,從她鬢邊無聲地滲出。

  他驀地心疼。「好了,我沒事了。」他輕輕推開她的手,示意到此為止。「休息一晚應該就會好多了。」

  她點點頭,扶他躺上床,替他蓋好棉被。「那你早點睡吧,好好休養一下。」

  「晚了,你也別回去了,睡客房好嗎?」

  「嗯。」她同意,卻不離開。

  他疑問地揚眉。

  「我等你睡了再去客房。」她淺淺地微笑。

  歐陽倏地臉熱,明白她是放心不下自己,堅持要看護他到入睡為止。

  就算他拒絕,她還是會固執地留下的,他不如快點睡去,好讓她也可以安心休息。

  但愈是這麼想,卻愈難以成眠,總覺得她的存在,綿密得像一張網,緊緊地罩住自己。

  他閉上眼,卻能清晰地感應她每一吋倩影,他能嗅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氣味,那淡淡的、極女性的體香。

  不知是傷太重,或情慾太濃,他忽地覺得頭好暈。

  他迷茫地睜開眼,映入眼匠的,是她清麗如芝蘭的容顏,孕育著慈愛與關懷的容顏。

  他心一動。

  「怎麼樣?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她焦急地問。

  他搖頭。「我很好,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

  「以前?」

  「我想起十四歲那年,有天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他朦朧低語,話說到這兒,不再接續。

  她怔然望他,腦中靈光乍現。「那天晚上,你也受了傷嗎?是讓你爸給打的嗎?」

  他沒回答,破了一塊的嘴角,苦澀一牽。

  她胸口一擰,知道自己猜對了,一腔酸澀頓時湧上,橫梗在喉頭。

  「那時候,我想起我媽媽。」他低斂著眼,悠悠忽忽地說。

  她一愣。「你媽?」

  「我根本沒見過她,連照片也沒看過,我真不曉得她長什麼樣子。」他頓了頓,嗓音裡漫著一股自嘲。「可那晚,我卻想著要打電話給她,我想,她如果知道我受傷了,一定會很心疼的。」

  她怔怔地聽著,琢磨著一個十四歲男孩痛楚的心情。

  他被自己的父親打了,盼著母親能來安慰自己,可他,卻沒有母親,他的母親,在他出生後不久,便拋下他跟另一個男人走了。

  那通求救的電話,他該打給誰呢?又能打給誰?

  她心一顫,一顆溫熱的淚水從眼眶逃逸。

  「其實那天晚上,我想打電話找的人,是你。」他啞聲姻一承,埋藏多年的心事,初次吐露。

  她震撼不已,白茫茫的淚霧中,他俊秀的臉若隱若現。「那為什麼不打來呢?我沒接到你的電話啊!」

  如果當時她接到他的求救,她一定不顧一切趕過去,一定會的!

  「我知道你會。」他彷彿看透她激動的思緒,淡淡地,一笑。

  那天晚上,如果他真的撥了那通電話,那麼,她一定會排除萬難趕到他身邊的,她會像母親一樣,輕輕地擁抱受傷的他,就像她今夜擋在那群流氓身前,保護他。

  他癡癡地想,再度掩落眼簾。「我今天去見那個人,他要我回去。」

  那個人?誰?童羽裳眨眨眼,先是茫然,繼而恍然。

  「是你爸嗎?他要你……回家?」她嗓音發顫.

  「那不是我家。」他嘲諷地掀唇。「從那天晚上開始,我便決定,無論如何都要離開那個地方,永遠、永遠不回去了。」

  永……遠?

  她怔忡地望著眼前臉色蒼白的男人。

  他真的那麼討厭那個家嗎?真那麼恨自己的父親?

  那為什麼,她從他聲嗓裡,聽到的卻不是強烈憎恨,卻是繚繞著一股撥不去的愁?

  他身上滿足傷痕,但其實,最深最痛的那道傷口,在他的心吧?

  那一道,由他父親,親手劃下的傷痕!

  「童童。」

  「嗯?」

  「唱歌給我聽好嗎?」他低聲請求,眼眸仍閉著,或許是不好意思看她。「唱那首《愛的真諦》。」

  愛的真諦。

  她心一酸,知道他想起了從前,她深吸口氣,柔柔地,送出清澈的歌聲。

  她唱著,忽然憶起今日下午,她答應了T先生和他的小孩見面,當她看著他們父子倆樂呵呵地在百貨公司裡駕著熊貓玩具車玩時,滿腦子幻想的,卻是另一幅畫面。

  她想的,是歐陽。

  她想,如果他有朝一日做了人家的父親,一定也會像那樣陪自己的小孩玩。

  她想,如果他結了婚,有了妻兒,一定會是個有擔當、愛妻愛子愛家的好男人。

  那她怎麼辦?

  思及歐陽遲早會成立一個屬於自己的新家庭,她竟覺得……嫉妒。

  她,嫉妒,嫉妒歐陽跟他未來的妻子,嫉妒他們會成立的那個新家庭,他們家人之間的親密牽繫,她分不開,更無法介入。

  她,嫉妒歐陽未來的幸福……

  愛,是不嫉妒。

  她怎能嫉妒?怎能如此自私?這麼多年來,她難道不是一直盼著歐陽能領略人生的樂趣,得到最大的幸福嗎?

  歐陽需要一個家。他,想回家。

  纖纖十指驀地抓住床單,逐漸使力,直到指節泛白。

  是的,她現在總算懂了。

  歐陽其實,很想回家的——

  ☆ ☆ ☆ ☆ ☆ ☆ ☆ ☆ ☆ ☆ ☆ ☆ ☆ ☆

  「你是誰?」

  站在歐陽家極度華麗豪奢的大廳裡,歐陽耀祖打量來人,銳眸瞇起,掩不去困惑。

  來人是個女的,很年輕,容貌秀麗,雖然稱不上傾國傾城,也算得上是個美人,身材也凹凸有致,極迷人。

  這女人,合他口味,可他不記得自己曾跟她有何牽扯,該不會是哪天喝醉酒,爬上她的床,所以她現在找上門來勒索了?

  一念及此,歐陽耀祖濃眉一擰,望向女人的眼神多了幾分鄙夷與不耐。

  「哼,你別以為你找上門來,就可以隨便從我身上搾到油水,我雖然老了,還不糊塗,我不記得自己見過你。」

  女人聽他這麼說,似有些訝異,半晌,粉唇諷刺一挑。「真的不記得了嗎?我們不久前,才見過一次呢。」

  「什麼時候?」

  「在布拉格。」

  「布拉格?」歐陽耀祖腦中電光石火,靈光乍現。「你是那個在飛機上幫我急救,後來還送我到醫院的空姐?」

  「沒錯。」她點頭。

  原來是她。歐陽耀祖恍然。那天他在救護車上,曾迷迷糊糊醒來過一會兒,印象中的確有見到一個年輕女人。

  「那天真多謝你了,小姐。」

  「不客氣。」

  「你今天來,是希望我給你一點謝禮嗎?」既然是救他一命的恩人,就算獅子大開口,他也就認了。

  她聽了這番話,卻像十分惱怒,狠狠瞪他。「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女人?我今天來,不是為了那件事。」

  「那是為什麼?」

  「你不記得了嗎?十年前,我們也曾經見過。」

  「十年前?」歐陽耀祖一怔。十年以前,這小女人應該還未滿二十吧,難道他上過未成年少女?

  「我是童羽裳,十年以前來過這裡。」

  「童羽裳?」歐陽耀祖皺眉,咀嚼著這名字,頗感熟悉。

  「那天,因為歐陽的阿嬤病危,我來求你去醫院看看她老人家,你卻說什麼也不肯去。」她幽幽解釋。

  他悚然一驚,總算想起來了。

  她不是他曾經玩過的女人,而是那個曾經不知天高地厚找上門來,還指著他鼻子,痛罵他無情無義的無知少女。

  她是童羽裳,他兒子的好朋友。

  「童小姐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聽他問話,童羽裳卻不答腔,貝齒輕咬著唇,眸光忽明忽滅,片刻,她掃他一眼,那一眼,凌厲得令他心頭一驚。

  沒想到這麼個年紀輕輕的女孩,也有如此銳利的眼神。

  「我來,是想問你一件事。」緊繃的嗓音,從她唇問吐落。

  「什麼事?」

  「你要歐陽回來繼承你的事業,是認真的嗎?」

  「嗄?」歐陽耀祖一怔,片刻,老眸瞇起。「是他要你來問我的嗎?」

  「是我自己要來問你的。」童羽裳昂起下頷。「我想知道,你這提議,是隨便說說呢,還是認真的?」

  「我當然是認真的!」他冷啐一聲。「不管那小子怎麼想,他終究是我兒子,我的事業再怎麼樣,還是得由他來繼承。」

  「你想利用他?」

  「說什麼利用!他是我兒子!我要他回來幫忙我,不行嗎?」

  她默然無語。

  「你以為自己是誰?憑什麼插手我跟我兒子之間的事!」他厲聲斥責,凌銳如刀的眼光不客氣地在童羽裳身上剜割。

  她毫不畏懼地迎視他。「我是歐陽的姊姊,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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