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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決明    


  每年只要荷池裡的水芙蓉枯萎一次,月蓮華的娘親狄姝雪便再一次受人注目,當年的殉身緣由又教人反覆討論。

  而本該遵從眾人希冀,流露出孤女滄桑飄零及委屈的月蓮華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遠遠落在大夥後頭,招搖著繡有粉蝶的圓絹扇,偶爾撲撲耳邊飛舞嗡鳴的蚊子蒼蠅,看來挺愉悅自得,她的喜悅絕對來自於那池荷蓮的死亡──這一點,逃不過梅舒懷的眼。

  一身淺色彩暈裙的身影輕易被忽略在兄弟姊妹華麗無雙的衣飾之後,她似乎也刻意如此,與兩名貼身丫鬟小潔、小淨在熱鬧圈子之外自得其樂,只有在月芙蓉及月芙蕖回頭朝她說話時,她會有所回應。

  與梅舒懷眼神交會之時,月蓮華唇邊那抹淺笑猶如一朵柔花,毫不吝惜地朝他綻放,為那張精緻臉蛋添了數分俏麗。

  梅舒懷可不會笨到將她的笑解釋為含羞帶怯,因為他已經全然摸透了她的性子──

  那是挑釁!

  「梅二爺,到底是我月府的地有問題,還是您府上的蓮有問題?」

  忽略了人多嘴雜的交頭接耳聲,梅舒懷直接接收月府老爺聽似疑惑,實則絕望的問句。

  他淡淡回道:「我想,問題不是出在蓮身上。」先替梅莊脫罪,「蓮的習性不可能一夜凋盡,即使是從根部腐爛而枯,少說也要三日光景。」

  「那問題是出在哪?」

  「我若答『不知道』,那五萬八千兩我也賺得心不安理不得,是不?」梅舒懷故意朝月老爺後頭的跟班群走去,很怡然很悠閒地穿越人潮,最後駐足在月蓮華面前。

  她想逃,他卻用鞋尖踩住她的曳地長裙,教她進退不得,只能用兇惡的眼神無聲瞪視著他,小手不著痕跡地拉扯裙擺,希望能從他腳下救出自己被踩髒的裙。

  她可以很粗魯地斥喝他、踢翻他,可是在爹親、眾娘親及兄弟姊妹面前,她不能,因為她是最乖巧溫柔的月府四姑娘──

  而梅舒懷就是抓准了她這個弱點。

  梅舒懷做了個輕輕旋身的動作,雖然是側身半背對著她,但左腳竟也踩上她的裙擺,怎麼瞧都屬惡意。

  「早在我住進月府的頭一天夜裡,我就知道問題出在哪了。」這句話,說得輕淺,像是單單說給月蓮華聽的悄悄話。

  月蓮華瞅著他直瞧,不經意間皺蹙了眉而不自知。

  「我植起那些荷,也只不過是要驗證我的猜測,更想知道荷池女鬼之說究竟有幾分可信。」梅舒懷續道。

  月老爺咽咽津液,「這麼說來……是姝雪……」

  「死得不甘願,所以您不該找我來,您需要的,是一名道士。」

  ☆ ☆ ☆ ☆ ☆ ☆ ☆ ☆ ☆ ☆ ☆ ☆ ☆ ☆

  五更聲響,「天乾物燥,小心火燭」的告誡遠遠散去,而另道小小跫音卻逼近而來,最後停在仍燃著燭火光芒的廂房前。

  「你來得真晚,我還在猜你能吞忍多久。」

  門扉開啟,房裡頭的人等了一夜。

  「你知道我會來?」

  「不是知道,而是肯定,這一趟,你非來不可。」笑嗓出自於梅舒懷,他倚著門,僅著一身素色單衣,不同平時的華麗,卻更多了符合他蓮中之仙美名的氣質。他將下顎朝屋內一努,「不害怕孤男寡女之嫌,就進來喝杯茶吧,蓮華。」

  一室微光透門而出,照在屋外月蓮華身上。

  她沒遲疑,跨過門檻,梅舒懷也順手合上門。

  「如果是藕茶或蓮花茶,那省省吧。」

  她直接走向窗邊的赭紅貴妃椅,穿著繡鞋的金蓮小腳隨著身子的落坐而一併曲伸到躺椅上。隨手取來貴妃椅旁茶几上的書冊翻覽,發覺又是一篇篇詠蓮捧荷的詩集,便毫無興趣地擱回原處。

  「為了你,我撤了藕茶,備了龍井,恭迎你的大駕。」梅舒懷自小火爐上取來水壺,動作優雅俐落地沖泡香茗,不一會兒,滿室茶香飄散開來。

  桌上布齊了品茗下酒的小菜和糕點,看來他早就安排好要招待她這名不速之客。

  「你今早是故意那般說的?」接過茗杯,她沒呷,倒是先發問。

  「當然是,否則我如何脫罪?」滿屋的椅子他都沒興趣,獨獨對月蓮華躺臥的貴妃椅情有獨鍾,所以他捧著杯,跟著坐在她腳邊的空位上。

  「你可知道我爹下午便請來了三、四名道士,要驅逐我娘親的『冤魂』?」她的口氣聽不出生氣與否,但責怪的成分也不小。

  「我知道。」他笑。

  「你自己無能植活那些蓮,就將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娘親身上,不覺得很可恥嗎?」她哼聲。

  「老實說,是有點可恥,不過我想你娘不介意的。」如果介意,他也沒轍,大不了托夢來罵他兩句羅。

  「她不介意,但我介意。」

  「你介意什麼?」他嗑了顆瓜子,「介意我惡意誣賴你娘親,讓她背上不白之冤?介意你爹不顧夫妻情分找來道士收魂?還是……介意因為自己的緣故,讓娘親替你頂罪?」最後一句話,說得好慢,咬字清晰。

  月蓮華一怔,對上梅舒懷的笑臉,他唇畔笑紋加深,像是又挖到了她什麼天大秘密一樣。

  「你知道了?」是肯定。

  「我頭一天夜裡回房就足足吐了一碗血,想要猜不著還真難。」梅舒懷得寸進尺地以她的腿為軟靠,背脊毫不客氣地躺上去。

  「既是如此,你何不直接在我爹面前說出一切?!」

  「當著月家人面前說出一切?蓮華,你希望如此被家人看待?」剝了瓜子殼,他將瓜肉遞到她緊抿的唇邊。

  「梅舒懷,你以為你這樣做,我就會對你心存感激嗎?」她反問,側頭避開了他餵食的動作。

  「我梅舒懷做事從來不求別人感激,但求自己開心。」他也不強逼她,自己將瓜子肉給吃掉。

  「你的開心就是指將我耍得團團轉?!」他在頭一個夜裡就摸清一切,但又佯裝若無其事,纏著她、賴著她、巴著她,擺明是在探她的反應!將她當白癡耍玩嗎?!

  見她怒火漸升,梅舒懷倍感無辜。

  「我沒有這意思。」雖然要玩她讓他覺得頗有趣,尤其是逗得她雙頰染艷就是教他得意,但這可不包括害她變成眾矢之的。

  「沒有?!你分明就有!你以為握著這個把柄就能向我索討更多的好處,是嗎?!你以為我會害怕你以此為要脅而任你予取予求,是嗎?!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去同我爹爹和眾人告狀,說我就是下毒毒死那整池荷花的兇手,那又如何?大不了一頓責罵便是!你若想藉此大作文章,我絕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嘖!我怎麼忘了可以以此作為籌碼來換些好處咧?」梅舒懷拍額低叫。

  懊惱!他竟然沒有比她更小人地先想到這一點,不然少說也能賺些甜頭來嘗嘗!

  「梅舒懷!」她怒喝,一杯熱茶直想潑向他,讓他這張俊臉毀容算了,省得看了礙眼!

  他擋下那杯被授予謀殺凶器之重責的熱茶,笑咪咪道:「蓮華,你也不想多年來在月府辛苦建立的好模樣在一夕之間全給摧毀殆盡吧?一個從不犯錯的好女兒、好姊姊、好妹妹,眾人眼中乖巧貼心的蓮華,怎麼可以做下這種毒殺整池荷花的壞事,這對於你的名譽是多大的傷害?而且你有沒有算過這些年下來,月府花在荷池的費用便有幾十萬兩,這一筆筆的鉅款,全算在你頭上,說不定將你賣了都不足抵債……」他邊說邊搖頭,似惋惜、似歎氣,更有數分幸災樂禍。

  「我說過了,威脅我沒用的。」別以為這麼說,她就會畏森森地發顫求饒!

  「我只是在陳述當月府所有人得知此事始末,他們將有的種種反應。」他壓下正想從貴妃椅上下來的月蓮華,長臂一撐,將兩人臉孔間的距離拉到不能再近。「到時,你要怎麼解釋你的這番摧花舉動?」

  頭一次,她親眼見識到何謂「吐氣如蘭」,梅舒懷每呵出一個字,他口中的丁香味兒便淺淺隨著他的聲音而出。

  「那……那不關你的事!」她被薰得有些沉醉,只能急速推開他的臉,大口大口呼吸新鮮空氣以維持神智的清醒。

  她沒想過事跡敗露的可能性,畢竟她平日打造出來的形象氣質太過溫婉乖巧,即便全府邸的人都知道她討厭荷蓮,卻誰也沒將荷花枯死的疑惑算到她頭上,或許有人曾懷疑,但至少沒人向她證實過,她也樂得清閒,悠悠哉哉地當她的月府四姑娘。

  自從他住進月府,她才開始有了危機意識,第一眼見他就知道這個男人絕對會在她的生活中掀起莫名的浪潮,果不其然,他那雙眼眸,將她的嬌柔糖衣給扯得七零八落,終於只剩下滿身污穢……

  「事關我梅莊二當家的聲名,怎能說不關我的事?再說,我也曾因喝下你下毒的池水而嘔血生病,這更讓我這個被害人擁有審問你的權利呵。」他重新黏回她的身邊,一口氣又噴吐在她髮際。「況且,我擔心你,你的安危怎能說不關我的事?蓮華。」長指滑過她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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