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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嚴沁    


  「不——不是仇戰,他太像之浩,這不行……」

  「你心中有什麼恐懼?為什麼這樣抗拒他?」

  「我不知道——總之我不能見他,絕對不能!」她叫。

  「我不勉強你,」他歎一口氣。「翡翠,只是——我覺得太可惜,我怕你後悔。」

  「不會後悔,不可惜。」她漲紅了臉。

  「那——來,我們喝酒。」他舉起酒杯。

  她一飲而盡。

  仇戰坐在沙發上吸煙,沒有燈,沒有聲音,只有煙頭一明一暗的火光。已是深夜,哲人已休息。明知明天一早後程,他了無睡意。

  宿玉真是那麼冷酷無情,不只不見他,連電話也不打來,至少說聲再見啊!

  他渴望見她,卻按不下自尊心,她不理他,不愛他,他怎麼好意思再死皮賴臉的去?可是不去——他實在不甘心,真的,就這麼回美國嗎?

  回美國的前途是茫然的。或者可以找一份普通工作,如果幸運的話。那不是他的興趣,他肯定的知道,他不是辦公室的四堵圍牆可以關得住的人。然而是沒有可能再在美國唱歌的,那邊完全不可能有機會,競爭也太可怕。香港的成功是天時、地利、人和。

  可是不回美國——他又能怎樣?和宿玉同處一塊土地上,她卻完全不接受他,這比離開的痛苦更大。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竟然會愛上這個陌生的、比他大4歲的女人。他沒見過英之浩,絕對沒有理由是之浩的化身,這很荒謬。他只個從越南戰火裡逃出來的孩子。但是,的確是第一眼宿玉就吸引了他。

  她的沉默、她對他強抑的驚詫、她眼中的那絲迷茫,還有,有時地不自禁的情和恨,這麼複雜的一個女人像一個深潭,他卻毫不猶豫地一腳踩了下去。

  是踩了下去。見過她以後就想再見她,再見她。初時她不拒也不表示歡迎,總是冷冷的。他自卑過,是配不上人家,人家是溫室花朵。偶爾她也講真心話,也露出一絲對他的好感,後來不知怎麼就突然變了,抗拒得厲害。

  他也看出她的矛盾,是英之浩。但是一個死去快三年的人,有什麼理田還霸佔著她的心、她的靈魂呢?她斷無理由為英之浩而生,是不是?

  這個時候,仇戰已不能自拔,痛苦也愈深。他怎麼愛上她的?他還是說不出,彷彿——彷彿一切命定。他不知道,命運真是天定?

  回美國痛苦,不回美國更痛苦,怎麼辦呢?

  煙一支接一支,情緒益加煩躁、矛盾。想把哲人叫醒,又覺不忍。這幾天哲人也太辛苦勞累了——身心兩方面的。哲人說得輕鬆,這中間的矛盾卻好大、好大,下定決心回阿美那兒,幾乎用盡了他全身的精力。他是對的,男人就該這樣,自己犧牲點兒有什麼關係?責任才最重要,責任是男人的天職。

  突然之間仇戰有個奇怪的感覺,他對宿玉也有責任,他的責任是令她快樂起來,令她忘盡前事——啊!責任,的確是。他來香港是天意,他來對她盡責任的。

  心中的矛盾一掃而盡,也顧不得時間太晚,他立刻打電話給宿玉,她房裡的電話。

  電話才通他已後悔,是否打擾了她?

  鈴聲才響已有人接聽,莫非——她也沒睡?她也困擾?立刻,他得到了巨大的鼓勵。

  「是我,仇戰。」他吸一口氣,聲音也勇敢很多。「我必須在這個時候找到你,否則會太遲。」

  「是。什麼事?」她沒有拒絕,卻也不熱烈。

  「在走之前,我想知道你的往事,你和英之浩間的一切。」他說。

  「有這必要嗎?」她開始不穩定。「我記得——彷彿告訴過你一些。」

  「不少了,比可宜說的還少。」他心中充滿了莫名其妙的希望。「我渴望知道全部。」

  「那已經是過去了的事。」

  「但這過去了的事分明一直在你心中,一直阻擋著你前面的路。」

  「算了吧!明天一早你就離開。」

  「不。就算是我最後的請求好了。」他堅持。

  「時間不對,是不是?」

  「時間不是問題,只要你肯講。」

  她沉默一下,顧左右而言他。

  「哲人怎麼了?」

  「他睡了,太累,因為他用盡了全部的力量對付了內心的矛盾。」他說:「他休息兩天就回阿美家,他需要的只是一點緩衝的時間。」

  「那我就放心了。」

  「請告訴我英之浩的事。」他又回到正題。

  「別——提他,」她有點激動。「我說是已經過去了的事。」

  「那麼你為什麼拒絕我?」他叫。

  「這是兩件事,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公平點,憑憑良心,你是把兩個人、兩件事混在一起了,」他更激動。「為什麼你不肯清清楚楚、仔仔細細地看我一次呢?」

  「這種事——不能勉強。」

  「我不信,你對我完全無情?」他不顧一切。「那為什麼這時你還不睡?快3點了。」

  「這是我的事,你不必理。」她的話也亂了,理智漸漸消失。他明天就要走。

  「宿玉,我請求你,給我最後公平的機會。」

  「我認為沒這必要。」

  「你心中的障礙是什麼?為什麼拒絕得這麼決絕?」

  「我——不想害人害己。」她說。

  「我寧願被害,你出來見我。」

  「不——」她吃驚地叫。瘋了?這個時候出去見他?「請收線,我要休息。」

  「你沒法休息的,出來見我,」他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否則我來你家。」

  「請不要太過分,我不認為你有這資格。」

  「不是資格的問題,」他吼。「明天一早我就走。我怕再也沒有機會。你發發慈悲。」

  她喘著氣,極不平穩。為什麼矛盾得這麼厲害卻不肯見他一面呢?她怕什麼?

  「你別來,來了我會報警,」她提出警告。「你不能擾亂大廈的安寧。」

  「我現在顧不了那麼多,見不到你可能就是一輩子的事。10分鐘後你下樓,否則我上樓。我不介意大家一起會警察局。」

  「你別無賴,我家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英之浩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你等著。」他急喘喘地說。分明是豁了出去,什麼也不顧了。「10分鐘後你下來,我不想等,我已失去耐性。」

  「仇戰——」

  他收線。

  10分鐘——她下意識地看表,10分鐘後他真會衝上來?是,她相信他會,他的脾氣像之浩一樣猛,她怎麼——怎麼總是遇到這樣的人?是她的幸或不幸?

  之浩在她生命中留下最大的傷痕,仇戰——仇戰——啊!還有8分鐘了,他真會來吧!

  下意識地跳下床,焦躁不安地四面轉,像個受困的野獸。6分鐘了,怎麼辦?

  她愈來愈相信他會衝上來。

  拉開房門看一看,外面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當然,這個時候大家都睡了——還剩下4分鐘,她的心又慌又亂又急,像熱鍋上的螞蟻,怎——怎麼辦?

  2分鐘——她再也受不了那種煎熬,拉開門衝了出去,電梯動得特別慢——謝謝天,終於到了樓下。邁出門,已聽見仇戰緊急剎車的聲音。

  他來了。

  猛然停車,看見宿玉穿著睡袍站在那兒,繃緊了的心一下子鬆下來,瞼上露出釋然的、終於放下心頭大石的微笑。凝視她一陣,他打開車門。

  「我請你一定下來。」他十分稚氣地說。

  她沉默著慢慢上車,已經見了他,還是一副猶豫未決狀,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再看她一眼,立刻開動汽車。他怕她後悔。

  「你告訴我,現在。」他誠懇地說。「我要知道一切。」

  她還是沒出聲,黑眸中已滾動著一波復一波的巨浪。他為什麼一定要知道之浩的事?

  然而之浩的往事該怎麼講呢?從哪裡開始?又到哪裡結束?她與之浩似乎從來沒開始過也沒有結束,中間的一大段是雙方苦苦相纏,從她16歲開始就愛上這個人,直到他死了之後——彷彿無盡無絕。她不知道該怎麼說。

  「這是很重要的,宿玉,」他是絕對認真的。」我一直覺得這件事有點毛病,也許你自己沒發覺,說出來——或者能找到錯處呢?」

  「誰有錯?你憑什麼胡說?」她嚴厲地看他一眼。

  「不是誰的錯,而是事情有錯,」他非常小心地說:「大家都沒發覺,可能是一個癥結。」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當局者迷。英之浩再好也死了近三年,你沒有理因為他賠上一輩子。」

  「這是我的事。」她皺起眉頭。「我也沒說要賠一輩子。」

  「那為什麼拒絕我?」

  「那是另一件事,」她有強烈的被壓迫感。「我沒有考慮在這個時候接受任何人,時間不對。」

  「那麼我把自己放進冰窖,時間到了你來為我融雪。」他是認真的,肯定不是開玩笑。

  她呆怔了一陣,輕歎一聲。

  「也許我們沒有緣分,我不知道,請勿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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