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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決明    


  而壽禮的數量還不是單一一個。

  她不懂南烈的思緒已經偏向腥膻的歧路,逕自笑著接續道:「主子對我們可是愛不釋手呢,直誇我們好漂亮。」

  這毛丫頭當然漂亮,他這輩子沒見過比她更精緻、更纖嫩的女娃娃了。

  「不過他最愛的還是『電紫劍』,我們其餘的劍就差了些。」

  「電紫劍?」

  「對呀,那年一塊呈給主子的劍有六柄,分別為辟邪、電紫、流星、白虹、青冥和我這把百里劍呀。」

  南烈恍然大悟。

  是呀,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她是劍魂,自是以劍為身,聚天地靈氣而凝聚成精,所謂的壽禮自然指的就是寶劍本身,當然不可能是這抹小小魂魄。

  「白虹劍後來主子仍是賞給了將我們鑄造出來的人,其餘五柄就跟在主子身旁好久好久呢。」那段歲月真是她最開心的日子了,每日都有人將它們擦拭得淨亮,還時常挑起劍便來場劍藝交流,對他們這些劍魂而言,便是所有的生存意義。「那時身旁有好多兄弟姊妹陪著,一點也不孤單。」

  哪像現在,淪落到飄泊四方的慘狀?

  「兄弟姊妹是指其他五柄劍?」

  她開心頷首。

  「那五柄劍也像你一樣,會從劍裡溜躂出來?」

  「是呀。」不過只有她最毛毛躁躁,不肯長時間窩在劍身中。

  「像你這樣的傢伙竟然還有五隻?!」南烈揚聲道。

  「你這是什麼口吻?很鄙視人耶!」她顧不得自己原先強撐起的阿諛佞笑,俏臉一皺便湊近他,讓他瞧清她那雙被怒火燃熾的瞳眸。「什麼叫像我這樣的傢伙?!我的身份可是江湖上人人喊搶的絕世好劍——百里劍耶!」她站在南烈腿上,擦腰俯視他。

  明明有形體,卻感覺不到半分重量,她畢竟……只是抹魂魄。

  「你曾經當過人嗎?」

  她似乎有些追不上他移轉話題的速度,明眸一怔。「啊?」

  「我的意思是……」南烈輕嘖了聲,「不是有以人鑄劍的傳說嗎?你該不會是哪個倒楣的童男童女,教人給送進劍爐去幫助百里劍成形吧?」若真如此,那個狠心將她推入劍爐的傢伙真該千刀萬剮。

  「我?我才不是人咧。」小腦袋搖甩著,「我從沒有當過人,也不是由人身鑄劍的祭品,鑄造我們六把劍的師傅有自己所堅持的信念,殺人鑄劍這種事他才不屑為之呢,不過倒是真有用到戰場上的死兵小腿骨,頭髮及指甲等等物品與鐵炭一塊鍛熔,這樣劍身的軟硬度才能達到他的要求。」

  「死兵小腿骨?」南烈瞧著手上的百里劍,重複她方纔所說的材料之一,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喂喂阿烈,不要舉著我的百里劍叫『死兵小腿骨』,聽起來好像我真是根骨頭似的,很嚇人耶!」

  「不可否認,你劍身的某些部分是死人骨頭鑄煉而成的。」

  「那只是一小部分!」

  「反正就是有啦。」南烈不理會她張牙舞爪的反駁,「不過說真格的,這柄劍……」他輕揮兩下,清響的劍嘯在屋裡沉回,「鑄得真好。」

  即便將近千年過去,百里劍脊挺直依舊、鋒芒未減,平提劍柄,頗覺百里劍身的沉重,若單握劍柄舞動,卻又輕若無物,不失為一柄絕世好劍。

  「那是當然,鑄造出我們的那個男人可厲害了呢,他是我頭一任主子的嫡系族弟,溫文爾雅又風度翩翩,白虹劍老說能跟在他身邊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哩。」

  「容我打岔,你們……沒有前世吧?」南烈插嘴,他並不是很喜歡看著她雙眸晶亮地訴說那段很遙遠的過去,那段……遙遠到他沒辦法參與的過去。

  「喂喂阿烈,那只是種很感動很感動的比方!」

  喂喂阿烈幾乎要成為她喚他的新稱呼了。

  「你嘴裡的那些劍,也同你一樣是些毛丫——漂亮的女娃娃?」

  所幸南烈見風轉舵得快,她沒發覺他話中停頓之處又是教她氣得牙癢癢的鄙稱。

  「劍哪有分男男女女?」

  「劍沒分?那你是男是女?」他自頭到尾都以為她是女娃咧。

  「我?以陰陽論,我是屬於陰盛陽微的陰柔之劍。六柄劍中,三陽三陰,白虹是柄陽劍,年歲看來大略比你小個四、五歲,白白淨淨的,好看極了。」說超過往同伴,她臉上漾起光彩。

  「那電紫劍?」他也就順著她的喜悅而問,雖然他對「劍」的故事沒太大的興致。

  「電紫與我一樣是陰劍,頭一任主子身旁來來去去的花蝴蝶都沒她來得俏麗咧。因為你是我的新主子我才偷偷同你說,電紫她呀,愛上我們頭一任主子哩。」她湊在他耳畔嘀咕,忘卻現下屋子裡也不過就剩他與她,何況她還是抹尋常人見不著的劍魂,根本就不必故做神秘。「然後辟邪是個不愛笑也不愛說話的陽劍,那張臉都不會換表情的,可我知道,辟邪也喜歡電紫噢;流星也是陽劍,可性格就惡劣了些,老愛戲弄我;青冥是柄溫柔的漂亮陰劍,笑起來好可愛噢,你若見著過她,一定會喜愛得不得了。只可惜……」她的笑靨停歇。

  只可惜,往事終究只能是往事。

  白虹劍隨著他那名年輕主子的殯命而陪葬入土。

  電紫劍在頭一任主子某回怒極之下,執劍斬殺了一名忠心不貳的老臣子,劍身上婉蜒的腥血,讓電紫劍失了靈性。她知道,電紫是因為傷心難過……她所敬愛的主子在晚年竟變得剛愎自用、寵信小人、猜忌群臣,那忠臣的鮮血,讓電紫劍為之震撼,也為之心死。

  辟邪劍也為了電紫劍的滅靈而更顯陰騖。

  流星劍不再笑著逗弄她,漸趨冰冷。

  青冥劍依舊溫柔似水,卻由主子手中饋贈予遠方敵國,只為求和。

  所有的劍在主子的國勢衰微後,輾轉分離。

  思及此,她忍不住墜下淚,而劍魂之淚,仍是無形無溫。

  誰說劍無心無情?萬物皆有靈性,懂喜樂亦感悲傷。執劍者若真能明瞭他們的心境,又豈會如此對待他們,讓他們的忠誠落得如此下場?

  她換著主子,並非心甘情願,但她是劍魂,注定要隨劍生、隨劍亡,劍到何處,她便到何處,若有人願珍惜待她,她也會傾盡心力來保護她的主子。

  然而,蝕心之劍——這是人們給她的另一個名稱,指控著她的每一任主子皆因她之故而慘遭蝕心噬魄,不得善終。

  若她真有蝕心之實,世人又為何爭奪著她這柄「妖劍」?難道為權為勢,世人連心也可拋,寧願以心為籌碼,也要換取雄霸天下的力量?

  究竟劍蝕人心,還是……人自己捨棄掉善惡?孰真孰假,孰對孰錯,誰能論定?

  她,一把凡劍,一抹劍魂,也只不過希望跟對了好主子,然後,很滿足很滿足地隨著主子而活,主子要爭戰沙場,她無懼追隨;主子要歸隱山林,貪得人間淨寂,她亦甘之如飴地斂盡劍芒,歸於平淡。

  劍的宿命,是掌握在主子手中。

  南烈伸手想擦去她的淚,帶蘭長指卻穿透了她的眼窩,沒入淌淚的眼底。

  觸碰不著……

  「不是說得開開心心的嗎?怎麼哭了?」他只好改以言語安慰她。

  她拎起自己的寬袖抹臉,抽抽鼻翼。「我想回到以前,主子還很年輕的那個時候,他仍是個性格豪爽、擁有雄心壯志的好君主,然後我們六把劍——白虹劍的主人也還沒死去,時常可以入宮來與我們玩耍……我們可以一塊作伴,我不要,自己一個人……」

  「你又不是人。」而且她哪是孤單一人,她不是纏上無辜可憐的他了嗎?

  南烈的安慰到後來總會忍不住輕嘲她兩句。沒辦法,他沒安慰人的經驗,他所認識的朋友又一個比一個怪,將安慰當嘲諷,拿嘲弄當笑話,拿笑話當承諾,害他現在說起話來越來越悖離正常人。

  她扁著小嘴,「我討厭後來所有主子,那些只會把我當幻覺幻聽,掩目蔽耳忽視我的存在,要不就是視我為妖孽的臭主子,我討厭死了!」

  「可你本來就屬妖孽一類呀。」南烈盡最大努力想安慰小劍魂——不是人,也可以養得像她這樣福福態態,活潑可愛的嘛。

  「所有主子中,我最討厭你了!」粉娃娃沒接收到南烈的善意,圓眸轟出炙熱怒焰瞪視著他。

  見她哭成這樣,他還落井下石,壞人!

  「好,多謝你的『討厭』。」

  反正南烈每個結交的朋友兄弟都對他說過類似的話,可每個人又老喜歡視他為知已,所以這句話對他不具任何打擊作用。

  擤鼻聲再響起,換來她一整個鼻頭紅鼕鼕的,加上哭過的赤紅淚眼,使她像極了一隻小兔兒。

  「坐下來。」南烈朝站在他腿上的娃兒道。

  「坐著做什麼?」她才剛決定要討厭他,他卻牽起淺笑向她求和?

  「坐著就是了。」他再度拍拍自己的腿,肉擊聲清清亮亮,堅持的口吻隨著眼角加深的笑而更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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