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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惜之    


  「都好,你做的菜我都喜歡。」收起竿,他在草地上摸索著,撿回神農本草經。

  這些年,他早將爺爺留下來的醫書熟讀,他識得各色藥物,精通醫理,在予藍的鼓吹下,他也開始為自己的眼睛做診療。

  「那……你待會兒幫我拔幾棵青菜、一條蘿蔔,加上我早上撿的幾顆雞蛋和這條魚,我們晚上加菜。」把魚放進竹籃裡,蓋起蓋子,她走近他。

  「為什麼要加菜?」

  「你忘記了,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幫你作壽。恭喜你,二十四歲了,二十四……好老羅……馬上就要變成白髮老公公。」她笑著勾起他的手臂。

  「作壽……你記得我的生辰?除了娘之外,只有你記得我的生辰。」

  「你是我主子嘛!我不巴結你,要巴結誰啊?老主子,要不要打開去年釀的桂花酒,來個月下弄影?」她說得輕鬆,不樂意見他的好心情蒙上陰影。

  「我老,你不是也老?很多姑娘在你這年齡都作娘了。」

  「你嫌棄我老?也不想想這些年是誰服侍你,把你照顧得妥妥貼貼,我會顯老還不是照顧你照顧累的。」

  「所以羅,我欠你太多,今生只能以身相許。」

  「你要以身相許,我還不肯接受呢!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何況,蘇家的飯碗太難端,我沒那個本事。」

  蘇家兩個字常能挑起她的憤怒,但在大多數時間裡,她逼自己忘記他是蘇家人。

  「端了那麼多年,我也沒見你砸鍋。」

  他笑說。

  「那不一樣,你們家的玉姨娘可不是好惹人物,和你攀上關係,豈不自尋死路?除非,你有本事把她趕出蘇家。」

  「你又在挑撥,我懷疑你和玉姨娘有過節。」予藍不是第一次針對她。

  「她這種人想和人有過節還不容易啊,她的惡言惡行太多,我希望天開眼降報應。」

  「予藍,你從不是尖刻女子,為什麼獨獨對玉姨娘,你有滿腔怒怨?」

  她不說話,吐吐舌頭,別過頭。

  「每個人有自己的性格,她的性格造就她的命運,是好是壞都由她自己承受,你不需要去憤慨。何況,你對每個訛你詐你的人都能寬諒,為什麼單對她不行?」

  問題是,玉姨娘的性格改變了他們一家的命運,讓她們失怙無依,她的錯卻要讓另外一家人去承擔後果,公平嗎?

  「這個家明明是你的,你才是真正的蘇家人,為什麼要她當家,你卻只能客居?」

  「別告訴我,你希罕蘇家財產。」他們每次談到玉姨娘,就要不歡而散。

  「我是不希罕,但世間總要有公理、有正義。」

  「不必替我抱不平,對蘇家的一切,我一點都不在意。」

  「你不在意,也沒道理獨肥她。只要你當家,你就可以作主義診、作主賑災,免讓蘇家掛上一個為富不仁的名號。」

  她極力想說服他,想看看失去權柄的玉姨娘,還能否作威作福。

  「不談這個,今天是我的壽辰,我們開開心心的不好嗎?」

  「當年,你娘放棄爭取幸福,孤獨而終,現在你也要放棄權利,讓她在那裡耀武揚威?」

  她愛他的仁厚,卻又氣他的仁厚,他怎不投機一些、計較一些,為什麼不心銜報復,苛責虧待他的人?

  「不要拿我母親作比喻,我父親的財富與我無關,就算我想賑災、義診,也要靠自己的力量來完成。」

  他有他的驕傲尊嚴。

  說完,他大步離去。

  走了多年,這條路他太熟悉,走幾步,左轉,再幾步,右行,筆直走就能回茅屋。

  予藍看著他的背影,定在原地,怔了怔。

  他不願對任何人不義,要是有朝一日,她必須對蘇家不仁,那時,他們會變成怎樣的局面?

  他們就要斷了、散了、離了、分了嗎?到時,見不著他、聽不著他,她的生活沒了他……她要怎麼過?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放下心、放下情,他們之間終究是不可能呵……

  ***

  他們走一趟仁濟藥鋪,在裡面耗上大半天。

  或淺的感覺很敏銳,只要讓他觸過、嘗過的藥材,就能馬上記起它們的名字、性味和功能。他是天生吃這行飯的人。

  「再考最後一個羅。」

  予藍將一味藥材放到他掌心。

  他拿起藥,在鼻中嗅聞過:「這是黃耆,皮黃肉白堅實者佳,生用固表,無汗能發,有汗能止;灸用,補中益元氣,沮三焦……」

  「你真厲害,今天到這裡為止,我們走吧。」攙扶起他,他們—路往外走。

  「現在什麼時辰?」

  或淺問。

  「晌午了。」

  勾住他的手,她喜歡和他並肩而行的感覺。

  「餓不餓?」

  「當然餓。」

  「我們去飯館用餐。」

  「這麼好,你請客嗎?」

  「銀子都在你那邊,你說誰請客?守財奴姑娘!」

  他笑說。

  「又要我拿銀子出來!」嘟起嘴,要把銀子從她口袋裡掏出來,會痛噯。

  「走吧!別埋怨了。」

  拉起她,他不讓予藍有機會抗議。

  他們繼續前行,在路口轉彎處,撞上一個背著老婦的年輕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在趕……」對方話沒說完,予藍立刻認出他背上的老婦人。

  「婆婆,您怎麼了?」

  她對上老婦人的眼睛。又問:「記得我嗎?我是藍丫頭,九年前,是您送我進蘇府。」

  老婦人不說話,勉強抬頭,嘴角仍微微顫抖。

  「姑娘,你在蘇府工作?你和仁濟的大夫熟不熟?能不能托你請仁濟的大夫先幫我祖母看看病,過兩日,我一定會湊齊銀子送上去的!」

  「她怎麼樣了,你先告訴我。」

  予藍急問。

  「前幾日,祖母病了,我們好不容易湊齊銀兩,送她上仁濟看大夫,也拿藥回來煎服,誰知道,病沒見起色,反而更嚴重。本來她還能說話的,今晨,她卻連話都說不出來,你說急不急人?」

  「令祖母是否氣虛,半身不遂,痰滯經絡,大便結燥?」或淺問。

  「對,就是這樣。大夫說,祖母年紀大,體虛氣弱,開了幾帖補藥要我們回來熬煮,結果藥一下肚,就整個人不對勁兒,初時,爹說是藥氣在行走,一直拖到今天,越看越不對……」

  「這位大哥,他是蘇家大公子,精通醫理,你先領我們回你家,讓他幫婆婆看看。」予藍說。

  「謝謝公子、姑娘,請你們隨我來。」說著他領頭,帶他們走人一處院落。

  經一番診察後,或淺說:「老人家得的是中風,我開藥給她,你們先服兩日試試。予藍……」

  他低喚,予藍忙應聲。

  「知道了,我都準備好了。」

  「黃耆三兩、牛七五錢、澤蘭二錢……」

  開過藥,一番叮囑後,或淺和予藍在婆婆家人的陪同下,走出院落。

  臨出門,予藍再次囑咐:「孫大哥,今日藥服過,如無起色,你務必跑一趟葫蘆弄,從蘇家後門來通知我們,不管怎樣,明天我們都會再來看婆婆。」

  「蘇公子、孟姑娘,謝謝你們,受你們的恩又拿你們的銀子,我……」

  「沒事的,再多的錢也沒有一條人命貴重,我們走了,你留步。」或淺道。

  走出孫家,兩個人臉上都有著輕鬆愉快,助人救人的快感在他們體內流竄,帶動出滿腔好心情。

  「你很快樂?」

  「嗯,爹爹說,受人點滴,當泉湧以報,我報了孫婆婆當年恩,心中再無掛礙。」

  「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你倒是恩怨分明。」

  「我本來就是這種人,是非曲直,分得明明白白,你給我一點恩,我還你一丈情,你對我不義,就休想我對你仁愛。才不像某些人,仁慈的近乎盲目,搞不懂對方值不值得。」

  「要不是你一進蘇家,就到我身邊來服侍,我會認定你和玉姨娘結下天大梁子。」

  「如果,我和她真結下大梁子,你會偏袒她,還是偏袒我?」她試問。

  「我誰都不偏,站遠遠的,等你們的戰爭打完了,再回來幫你們上藥療傷。」

  「我還以為,我對你這麼辛苦,你會覺得我是特別的,原來在你心目中,我和那些待你壞、佔你便宜、處處欺侮你的人,地位全部一樣。」她惱了,想不到他眼盲心亦盲,對他用心,全是白費?

  「予藍,討厭一個人、憎惡一個人,到頭來,最痛苦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因為你要時時牢記著他對你的不仁,複習你對他的憤恨,這種感覺絕對不會是愉快。為什麼你要讓自己不快樂?若是對方真的對不起你,就寬恕他、忍耐他,等到一時情緒過去,再回頭看,你會覺得一切都淡然。」

  「我跟你是不同性格的兩類人,在我眼裡,你的行為不是仁慈寬厚,而是懦弱無能,你處處不計較、不在意,面對別人挑釁無理,你不敢挺身戰鬥。到最後,他們會覺得軟土可以深掘,他一天挖你一些、刨你一點,終有一天,你會失去所有,連最重要的人都保護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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