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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嚴沁    


  「我也去幫忙——」蕙心迅速站了起來。

  「你是客人,哪輪得到你幫忙?」文珠推她坐下。「你和斯年聊聊好了!」

  蕙心只好坐在那兒,神情卻很不自然。

  「很抱歉,我令你不安。」斯年坐在一邊說。

  「不,不,怎麼會呢?」蕙心有點慌亂。「我只是想——女人去幫忙或許比較適合。」

  「蕙心,對以前的事——我後悔自己做得太絕。」他誠懇地說:「那時自己太衝動了!」

  「已是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了!」她說。

  「我總覺得——很對不起你。」他說。

  「我也不對,做錯了很多事,而把情形弄得很僵。」她苦笑。「也許那時太年輕,不會避開一些可以避免的事。」

  「你沒有錯,」他透一口氣,「你沒有理由為另一個人而改變自己。」

  「不,在某些情形下是可以改變自己的。」她說。

  「什麼情形?」他很意外。

  「一個值得珍惜的異性朋友。」她搖頭。「可惜那時候我太驕傲、太自我,不明白這道理。」

  「人是漸漸成長、成熟的。」他說:「沒有人在小小年紀就會明白很多成人的事。」

  「安慰我嗎?」她看他一眼。

  「安慰也不能挽回什麼,」他淡淡地笑,「我講的是真話,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這六年來我想了很多事情,悟出了許多道理,也得到許多教訓。」她說。

  在斯年面前,她是絕對坦白的,他們之間曾有感情,還有什麼話不能講呢?

  「這也可算是一種人生的經歷。」他說。

  「可惜代價太大。」她無奈地。

  「你——恨我?」他考慮一下,問。

  「不,絕對不,」她望著他,「我只恨自己在莫名其妙的情形下傷害了你。」

  「你沒有傷害我,是我自己小氣,鑽進了牛角尖,」他感歎,「人最無藥可救的就是鑽進牛角尖。」

  「總之——事情已經過去了,誰是誰非都不重要,」她說,「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嗎?」

  「當然是朋友。」斯年滿灑地笑。穿著便裝的他,一如當年的吸引人,一如當年那般出色。「我們應是最瞭解的好朋友,對不對?」

  「對。」蕙心笑得很開心。「以後——我可不可以去探望你?像文珠他們一樣。」

  「當然。」斯年點頭。「正如他們所說,除了工作之外,我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樣。」

  「我現在說歡迎你回來,會不會太遲?」她說。

  「永遠不會。」斯年微笑。

  文珠、家瑞從後面走了出來。

  「你們在講什麼悄悄話?」文珠叫。

  「講你。」蕙心笑。

  剛才一陣短短的談話,巳拉近了斯年和蕙心的距離,至少他們能夠像朋友一般,不再感到不8然。

  「講我?斯年,神父是不說謊話的,剛才是不是在講我?」文珠立刻轉向斯年問。

  「講你、講家瑞、講我,也講蕙心。」斯年說:「我們都是老朋友,不是嗎?」

  「嗯——我總覺得你們表情有點——有點暖昧。」文珠笑。「不只講大家這麼簡單。」

  「文珠,」家瑞皺眉,「你怎麼可以這麼講?別忘了斯年現在是神父。」

  「神父又怎樣?我講的是我真實的感覺嘛!」文珠癟癟嘴。「我又沒有說謊。」

  「你總是口無遮攔。」家瑞說:「這麼說會讓斯年尷尬的,你不知道嗎?」

  文珠聳聳肩,傻傻地笑一笑。

  「好,我以後不亂講話就是了,」她對著斯年,「你不怪我吧?斯年。」

  「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斯年微笑。「你也該考慮蕙心的尷尬。」

  「蕙心不會,我最瞭解,」文珠大聲說,「蕙心永遠心胸坦蕩,大度大量的,她不會這樣小氣。」

  「好像真的很瞭解嘛!」蕙心說。

  又談了一陣,聊了一陣,費烈夫婦來了,於是他們移師海灘,所有的食物都已送了下來,火也生好了。他們所要做的事,只是把食物放在燒烤爐上。

  「今天最精采的食物不是燒烤,而是我涼拌的蔬菜沙拉O』」文珠宣佈。「我托人從加州帶回來的小豆芽,你們一定喜歡吃。」

  「又是那種像頭髮一樣細的芽菜?」費烈問,「我可不覺得有什麼好吃!」

  「不許挑剔,只許捧場,」文珠插著腰微笑,「還有拌磨菇、涼拌通心粉,還有加州紅心蜜瓜。」

  「全是生冷的?」家瑞問。

  「夏天吃燒烤火氣大,當然要多吃些涼拌的。」文珠得意洋洋地。「我還特別托人從台北替我帶回麻辣牛筋和麻辣涼粉,擔保是一流的。」

  「怎麼不順便帶一點紅油耳絲?」費烈問。

  「啊——我忘了,真的忘了,」文珠拍拍腦袋,「沒關係,下星期我再叫人帶過來,我們可以再聚一次。」

  「太浪費了,」斯年抬起頭。「文珠,這麼多錢該幫教會做點事。」

  文珠、費烈,甚至蕙心都驚訝地望住他。

  這不像斯年,以前的斯年有一擲萬金的豪氣,從來就沒把金錢放在眼裡過,如今,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完全不像斯年了。

  「望著我做什麼?」斯年問。

  「你實在變得太多,太多,」文珠搖搖頭,「講的話就像一個陌生人講的。」

  「我只是努力去做好一個神父,」斯年淡淡地笑,「我說過,以前的斯年已經死了。」

  「神父的生活是不是很清苦?」文珠天真地。

  斯年考慮一下,說:「我們是奉獻,不為享福的。」

  「但是,以你的環境和條件,完全沒有理由這麼刻苦,你明明可以使自己過更好的生活。」費烈說。

  「神職人員是沒有自我的,以前屬於傅斯年的一切,我已完全放棄,」斯年平靜地說:「我的財產已全部奉獻給教會,我只剩下自己。」

  「你——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文珠搖頭,歎息。「你好傻。」

  「這是個人觀點與角度的不同。」斯年淡淡地。

  他轉頭望一眼蕙心,她定定地凝視著烤爐,火光映得她臉上紅撲撲的,輪廓深淺有致,十分生動,只是——眼神是呆滯和迷茫的。

  斯年心中一陣抽搐,一陣疼痛,這全是為了他,不是嗎?看來他回香港的決定錯了,他——他——只想更接近蕙心一點,大家同在香港,心理上較安慰,雖然神父不能有感情波動,可是——他更不能說謊,在看見蕙心的一剎那,他激動得幾乎不能自持。

  蕙心——哎!這麼好的女孩,他們真是注定今生無緣,他們的緣分——可會續在下一輩子?

  「蕙心,可以吃了,」文珠叫,「你在想什麼?你烤的東西已經焦了。」

  「啊——」蕙心如夢初醒。「我比較喜歡吃焦一點的食物,香一點。」

  費烈夫婦互看一眼,他們不像文珠的粗心,也早已發現蕙心的恍惚,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來,我的給你吧。」家瑞非常的善體人意,他也是主人啊。「我們交換。」

  「不必,不必。」蕙心漲紅了臉,她絕對不願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憐憫。「我喜歡焦的,真的。」

  斯年猶豫一下,沒說話,緩緩地把自己的烤叉遞了過去,不理蕙心同不同意,就換下了蕙心的,他做得那麼自然,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尤其是蕙心,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

  「謝謝你。」她紅著臉低聲說。

  斯年只是微微一笑,開始吃蕙心燒烤的那份。

  好半天,蕙心才從激動中平復自己,拿著斯年的那份烤肉發呆,她實在是捨不得吃,她彷彿能覺察出斯年那份深藏的情意,但——但——現在為時已晚,後悔也沒有用。

  「哎——」費烈打破沉默。「星期六我想請全體到我們家去玩,然後吃晚飯,大家都要去。」

  「我——」斯年第一個有意見。

  「星期六我沒空。」蕙心立刻說。

  「不許不去,這麼多年,我們第一次請客,還是原班人馬,不能不給我面子。」費烈誠懇地。

  蕙心思索一會兒,不再出聲。

  「我真的不行,星期六晚上輪到我主持彌撒,我怎能不留在教堂呢?」斯年說。

  「那改成星期五,」費烈想也不想地,「我們自然不會令你為難。」

  「好,我一定到。」他終於點頭。

  蕙心慢慢吃著食物,剛吃完一塊,斯年又遞過來第二塊烤好的,他十分照顧蕙心,彷彿時光倒流,又回復了六年前的情景,那感覺——好得不能再好,蕙心全身都緊張了起來。

   是不是——還有一絲希望?

  就在這源隴的喜悅中,時間過得好快,想抓也抓不住,食物都吃完了,烤爐也關上了,於是大家坐在海邊,喝著冷飲,享受著海風。

  大家都沒說什麼話,費烈夫婦靠在一邊,家瑞與文珠也坐得很近,只有斯年和蕙心各自孤單地坐著,蕙心越坐越不自在,她竟有想哭的感覺,但——她強忍住了,她不能哭,她已二十八歲。

  夜漸漸深了,海灘上也更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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