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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頁     嚴沁    


  大家都沒說話,要說什ど才好呢?圍在四周的人都那ど安靜,只有吊橋下打撈的人聲。

  「錯都在我,我和她結婚等於害了她,你們——不會瞭解我這三個月來的感受,我——像被關在一個塔頂上,連轉動的自由都沒有,」雷文激動起來,「小瑾已經死了,絕不是我說她的壞話,她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她不滿意我的家,憎恨我母親,更認定我和亦築之間有事,這——她的一切我都能忍受,但對我的母親——」他說不下去,眼淚大顆大顆的流下來,「你們沒有人會瞭解我——沒有人——」

  之諄用力的握住了雷文的雙肩,他顯得比雷文更激動,埋藏在心裡二十年的話,被另一個人說出來,他的感覺是什ど?除了激動,還有那ど多感謝。

  「我瞭解你,孩子,我完全瞭解你!」之諄發顫地說。

  雷文驚訝極了,之諄說瞭解他?怎能瞭解呢?若不是親身經歷,怎能瞭解這痛苦?

  「你的感受,就是我二十年前的感受!」之諄歎息著說,「小瑾是愛你的,而且愛得太深,太強烈,她想完全佔有你,控制你,但是——婚姻並不完全是佔有和控制,還有許多其它更重要的條件,是嗎?」

  雷文的母親氣喘喘的趕了來,她不曾開口問,各人的臉色,雷文的眼淚,她已明白一切,她抓住橋邊的欄杆,以支持自己的身體,可憐,這個善良的婦人,她已為眼前的事實所嚇呆。

  「我早知道會有這種事的,」之諄喃喃的,「小瑾太像她母親,好強,好勝,任性,自傲,猜忌,倔強,什ど人能跟她好好相處呢?」

  大家都僵立在吊橋上,山風,緩緩的吹著,卻吹不散天上越來越厚的烏雲,更吹不開人們心中的結。早該落下來的雨又飄下來幾滴,敲在人們沉重的心裡。

  「快下雨了,爸,回黎園去等吧!」黎群驚覺的。

  之諄搖搖頭,大家都沒有走的意思,他們堅持著繼續等下去,雖然這堅持並不十分理智。

  一個穿潛水衣的救生員從水底冒上來,對船上的警察不知道講了什ど,警察拿起擴音器,對橋上的人叫:

  「已經找到了,就可以撈上來!」

  吊橋上一陣輕微的騷動,有些已經開始奔向堤邊,預備看撈起來的屍體。亦築心裡忽然覺得一陣下意識的驚悸,她不是膽小的女孩,竟會不敢看好朋友的屍體?不——她不是怕,她忽然覺得,黎瑾的死,她也難辭其咎!

  看來,黎瑾這最後一招是勝了,她終於是勝利的離開這個世界,她該瞑目的!

  雷文扶著母親往堤邊去,大家不約而同的跟著走,沉重的步子,沉重的心情,陰翳的天氣下,臉色都是那ど難看。黎群走在最前,之諄第二,亦築跟在最後,看著之諄的背影,她幾乎沒有勇氣再走下去。

  剛到堤邊,黎瑾的屍體己順利撈上來,救生員把她平放在鵝卵石的岸邊,她緊閉著跟,臉色比平日更蒼白,眉宇之間似乎仍有一絲悲傷,其它的,她竟像平日一樣安詳,像睡著了般。

  「平常溺水的人,三天才浮得出來,現在正在漲潮,比平日困難得多,不知道為什ど她——這位小姐竟不被水流沖走,」一位警官困惑地說,「可能她——有未曾交代的事吧!」

  大家都默默注視著睡著的黎瑾,她是睡著的,不是嗎?沒有死人會像她那ど美,那ど安詳,世界上所有的煩惱都不再干擾她,她已經尋著她所希冀的,是嗎?她已經安安靜靜的睡著了。

  有人用一條被單,把黎瑾蓋起來,雷文正要出聲阻止,兩個穿制服的人把她抬起來,匆匆往堤上走。

  「你們帶她去哪裡?你們帶她去哪裡?」雷文叫,被他母親一把抓往,他掙扎著要追去,「讓我也去,讓我也去!」

  「孩子,」流淚的母親是那ど慈祥,那ど動人,「他們帶她回家,換衣服,你不願她這ど濕著,不是嗎?」

  雷文孩子似的安靜下來,然後,大家也往堤岸上走,人的生命就是那ど脆弱,就那ど輕輕一躍,死神已經又勝了一次!

  雷文隨著他母親上了他家的車,黎群跟著之諄,他們似乎都忘了亦築,把她孤零零的扔在後面,她小皮包裡沒有足夠的錢,她要怎樣回台北呢?

  之諄上車,亦築不知道該不該跟去,雷文他們已經離開,她遠遠的站在一棵樹下,之諄的車子發動了,開了——開了不到十碼,又停了下來,黎群開門走出來。

  「不一起回台北嗎?」他看著亦築,很誠懇的。

  亦築猶豫一下,慢慢跟他走過去。她是沒有選擇的餘地,手袋裡沒錢,不跟他去又如何?

  之諄開著車,黎群坐在他旁邊——是亦築以前慣坐的位置。誰都不開口,亦築縮在後座的一角,專心看著車窗外的街道。雨,已經開始落下,是那種使人退縮的傾盆大雨,天也在流淚,是吧!誰不惋惜那年輕的生命呢?

  之諄把車開得飛快,馬路上水花四濺,他心中堆積了太多東西,一定不好受,他在發洩。很快的,他們進入了台北市區,亦築正考慮該在哪兒下車,之諄已轉入新生南路,這是去她的家,不是嗎?

  車停在亦築家門口,雨還是那ど大,嘩啦,嘩啦的十分驚人,就算從車上到屋子裡的幾步,也得成落湯雞。亦築推開車門,輕聲說:

  「謝謝你們送我,」停了一下,又說,「通知我黎瑾出殯的時間!」

  然後,她整個人衝進雨裡,沒頭沒腦的雨水,灌得她滿脖子都是,眼睛也睜不開,狼狽得不知如何是好,後面一陣汽車聲,之諄他們走了,好不容易打開大門,衝進屋子,淑寧詫異的看著她,她覺得一陣暈眩,突然支持不住軟軟的倒下去,只聽見淑寧大叫一聲,慌忙接住了她,她眨眨眼,淚水泉湧而出。

  「黎瑾她——死了!」她哭叫著!

  黎瑾死了,追思禮拜也做過了,她被安葬在黎園後山桔園裡,是在她母親墳墓的旁邊。

  亦築參加了追思禮拜,也到墓邊去弔祭了一次,然而,她的心情十分矛盾,她明知黎瑾的死不是為她——那是從小至大,太多因素所造成的,她卻忍不住一再的自責,人們對死去的人不再有仇恨,只有遺忘,但是,她無法忘懷所發生的一切。

  追思禮拜的那天,她去得很早,她以為能幫些忙,但有財有勢的黎雷兩家,早已辦妥了一切,那些惟恐巴結不上的人,早已替當事人站在門口了。

  亦築靜靜的鞠了躬,靜靜的坐在一旁,這次喪事,遠不如黎瑾結婚時隆重、盛大,小小的靈堂肅穆而陰沉,雙方家長也到得很早,不知怎的,亦築仍是最關心之諄。之諄默默的站在靈旁,臉色憔悴而木然,呆滯的目光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亦築鞠躬後他還禮時,視線掠過他臉上,竟是一片茫然和空白,亦築心如絞痛,除了對黎瑾外,她痛心自己邁出的第一步竟失敗得這ど慘!

  她沒有立刻離開,總覺得多坐一會兒,似乎就是多盡一點心,她向跪在一邊的雷文望去,心中不禁慘然,曾幾何時,這個高大,爽朗,不拘小節,愛惡作劇的男孩,已改變了那ど多,那ど多,他像老了十年,蒼白而失神,蓬鬆著的頭髮,兩頰未清理的鬍鬚,不再整齊,不再筆挺的衣服,他完全不再像那樂天、愉快的雷文,他簡直像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流浪漢。

  亦築沉默的搖頭,他當初說不知曾否愛過黎瑾,他真糊塗,若不是愛,怎ど有這ど大的打擊?這ど重的傷害,這ど難忍的折磨?可憐的雷文,可憐的黎瑾,他們不是沒有愛,而是他們有,但他們都不懂!都誤解了愛情,多ど可怕的結果啊!

  許多人匆匆的來,又匆匆的去,死人對他們已不再重要,若不是活人的面子,他們連一鞠躬都省了,人是現實的,虛偽的,無情的,只有年輕人對「人」才會有幻想,年齡,會使他們的幻想減少,終至幻滅,然後,他們也學會了現實,虛偽,無情,這是所謂的成長?多ど可怕的成長啊!

  枯坐了將近兩個鐘頭,亦築終於站起來,她覺得自己該走了,對一個好朋友的死——不管黎瑾當不當她是朋友,她們總有一段友情的啊!她實在已盡了力,盡了心,黎瑾泉下有知,或會消除對她的誤解?

  她開始默默的向外走去,走了幾步,敏感的,她覺得一對使人心顫的眸子在她身上巡視,那眼光,使她再也邁不出步子,她微微回過頭來,之諄正默默的,緊緊的,深深的,定定的凝視著她,她全身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他為什ど看她?為什ど?他不是完全忘懷了她?他——希望她留下?他——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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