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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頁     瓊瑤    


  兩個人踏著落葉,迎著秋風,在山間的小徑上緩緩步去。

  走了一段,穿出樹林,面前豁然開朗,已走到了山頂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地,站在那兒,可以看到山下層層的綠色田疇,和農家的裊裊炊煙。何慕天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說:"你也坐坐吧。"

  王孝城也坐了下來。何慕天說:"你來──有什ど事嗎?如峰在公司裡如何?大家對他服不服?"

  "好極了!"王孝城說:"公司的業務似乎比你處理得還好,泰安是越辦越大了,他正在擴張,預備把產品外銷到歐美一帶去。"

  "我知道他會辦得好,"何慕天微笑了。"他生來就有商業天才。其它的人呢?"

  "我這兒有一封信,"王孝城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來:"是一個人托我帶給你的,我想,你會對它感興趣。"

  何慕天接過信封,抽出了信箋,藉著落日的餘光,他看了下去。這是一封寫得十分清爽而乾淨的信,字跡娟秀雅麗:"親愛的爸爸:我這樣稱呼您,希望您不會覺得詫異,雖然這還是我第一次喊您'爸爸',但,您在我心中,早就是個最慈祥而親切的好爸爸了。幾天之前,媽媽才把你們以前的故事,源源本本的告訴我,說真的,在媽媽沒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有種感覺,覺得往日的一切,一定是造物的播弄,而不是誰有過失。我曾經為自己是個私生女而難過,(多幼稚!生命的本身原無過失,是嗎?)現在,我卻慶幸自己不止有一個好媽媽,還有兩個好爸爸!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和您在一起,那時候,讓我再來承歡膝下,補償十八年來(不,十九年了。)和您的疏遠及隔離。好嗎?爸爸?您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一年了。這一年中,隱居在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沒有什ど變化?至於山下的我們,卻有多少不同的發展!這些,您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還是再說一說吧!我已於今年暑假考上了師大國文系,以後,願做一個執教鞭的好老師,日日和青年們相處。如峰說我一直像小娃娃,怎ど能做老師?您認為呢?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說還要等四年,我才能畢業,真是件不耐煩的事!(我寫得這ど坦白,您別笑我。)我們已在大學放榜後的第三天訂了婚,只有自己家裡的人參加,唯一的客人是顧德美,她堅持我結婚之日要當我的伴娘,說她是名副其實的介紹人。那是個小小的訂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沒有參加。爸爸(我指的是家裡的爸爸)已經畫出了五十張畫,等到畫滿了一百幅畫,就準備開一個畫展,我們都對這畫展抱著極大的希望。至於媽媽呢?她要我悄悄的告訴您,她祝福您!希望您快樂!我想,您一定急於要知道霜霜的情形,您會奇怪嗎?她已經成了我最要好的姊妹,今年她沒有考大學,現在她正在讀補習班,準備明年和曉白一起考。曉白,在這兒,我必須順便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經一年了,一年中,他讀了不少的書,脾氣也不像往日那樣急躁,下個月,他就可以從感化院裡出來了,媽媽正為迎接他而忙碌呢!我和如峰都有一個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和曉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樣)。不過,看情形並不太容易,雖然霜霜常常去感化院看曉白,曉白也經常寫信給霜霜,但他們都太客氣,似乎不大自然。好在來日方長,許多事現在都未能預卜,讓他們慢慢的發展吧!我寫了這ど多,您會厭煩嗎?最後,我還要告訴您一句話,大家都想您,大家都愛您,大家都渴望您回來!爸爸,什ど時候您能結束您的隱居生活,讓我當面叫您一聲'爸爸'!趁王伯伯上山之便,我托他把這封信帶給您。除了信之外,我還托他帶上我的敬意和愛意!即請福安兒曉彤敬上"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的把信紙折疊起來,收進了信封裡。然後抬頭凝視著遠處的天邊,晚霞正絢爛的散佈開來,落日圓而大,迅速的向山谷中沉落。他閃動著眼睛,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動,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濕潤。低低的,他自語似的說:"那是一個好孩子。"

  "誰?"王孝城問。

  "曉彤。"

  "他們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說:"曉彤、曉白、霜霜和魏如峰。"

  何慕天點了點頭,是的,他們都是好孩子,每一個!好一會兒,他忍不住的問:"夢竹怎樣?快樂嗎?"

  "她'似乎'很平靜,至於快不快樂,誰也無法知道。她是個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裡的紙包遞給何慕天:"她叫我把這個帶給你!"

  小小的木頭匣子,雕刻著小天使的花紋,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個夢,十九年後,它仍然盛著那個可憐的夢,永遠,都只是個夢而已!他惘然的打開了蓋子,卻發現裡面的東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張小紙條,打開紙條,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跡,龍飛鳳舞的寫著幾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裡不知飄向何方?在座諸君有誰能尋覓,覓著了(別碰碎它)請妥為收藏!"

  翻過紙的背面,他看到有夢竹的幾行字:"我珍藏著,我保有著,從以前,到現在,到永恆!"

  他關上了匣子,把那個夢再鎖了進去,望著遠方的雲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裡在唱著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的說:"你覺不覺得,得與失是很難講的,慕天,你──實在非常幸福!"

  何慕天不語,但他懂得王孝城話中的含意,與王孝城比起來,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著天,他說:"看那夕陽!"

  夕陽像火一般的燒灼著,燒紅了天,燒紅了地,燒紅了山頭和樹木。王孝城說:"真美!"

  "一天又要過去了,"何慕天安安靜靜的說:"明天的夕陽再紅的時候,我已經不知道製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陽每天都一樣的紅,人生已經不知幾經變幻!故事會完嗎?

  不會,這一代的故事或者該結束了,但還有下一代,下一代還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無休無止!

  "記得你以前愛念的那闋詞嗎?"王孝城念:"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真的,遠處的層巒疊嶂,正傲然的迎接著那輪落日!

  全書完

  一九六四、八、十四、夜、於日月潭、涵碧樓我寫"幾度夕陽紅""幾度夕陽紅"算起來,已經是我的第四部長篇小說了(前面曾寫過"窗外"、"六個夢"、及"煙雨濛濛")。按道理,有了前三本的經驗,這一部似乎應該比較熟練些了。但是,這卻是我寫作得最艱苦,困難遭遇得最多,功夫下得最深,時間也耗費得最久的一部書。

  談起"幾度夕陽紅"的寫作經過,也有一番很有趣的周折。開始寫"幾度夕陽紅",遠在去年夏天,當時,想刻畫小公務員的生活,同時,想寫出被生活折損的藝朮家的那份無可奈何。這一點小小的念頭就引出了整個"幾度夕陽紅"的構思。最初的大綱,只準備寫二十萬字左右,分別用兩個家庭、兩條線索並進,寫兩代的故事。而一經下筆,就有收束不住的趨勢,寫到十萬字左右,覺得頭緒過多,有些雜亂無章,無法再繼續下去。當時,我甫自大學畢業正受預備軍官訓練的弟弟時常住在我處,我每寫一章,他就看一章。到了十萬字的時候,我自己看看,認為完全失敗,決心拋棄原稿,於是,這篇東西被丟進了字紙簍。正好弟弟來了,知道我準備放棄這故事,大提抗議,把原稿從字紙簍撿了出來,他說:"如果你真準備丟掉這篇東西,還是送給我吧!我雖沒寫過小說,但是,這故事太吸引我,你不寫,讓我來繼續寫!"

  受了弟弟這番"鼓勵",這篇東西也就在我一笑之下,保留下來了。可是,仍然沒有勇氣繼續寫下去。到了今天春天,我由高雄遷居台北,見到皇冠主編,無意間談起來,皇冠主編問我有沒有長篇小說稿,我說:"有一篇未完成的稿子,曾經丟了字紙簍又撿回來的,你有沒有興趣過目?"

  皇冠主編表示願意看。事後,他的評語是:"繼續寫下去!皇冠希望能馬上刊出前半部!"受到這第二度的"鼓勵",我才真正狠下心來整理這篇東西。把那十萬字仔細再讀一遍,發現情節太多,而不夠細膩。於是,重新做一個大綱,決定把故事分成三部,從頭改寫。第一部因為已有底稿,非常順利就寫完了。等到寫第二部的時候,所有的問題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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