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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決明    


  第一章

  「來來來,小姑娘、俏美人、大爺們,來碗熱呼呼的紅豆圓子唷!有糖餡圓子、芝麻、白糖、果仁各種口味,客倌!請坐!」

  西市的一角,白霧瀰漫,熱氣中含帶動頤香氣,在凍得令人發顫的正月寒季中獨佔市集鱉頭,成為絡繹不絕的人潮聚集地。

  天地一色的潔白,遠端緩緩步來一名打著紙傘遮掩風雪的翩翩人影。

  在天寒地凍的同時,跑堂夥計仍忙碌出一身熱汗,甫見人影定近,忙上前招呼:「公……姑……客倌,來碗熱湯吧?」他原先見到客倌的純男性衣著打扮,才準備來聲「公子」敬稱,但抬頭見著瓷白無瑕的漂亮容貌,「公」字出

  了口又自動轉了個音,想改稱「姑娘」又怕辨錯了性別。

  身上足足裹了兩件貉袖,懷裡還抱了件鶴氅的客倌抖抖傘上積雪,看來是在風雪中走上一段不短的路途。「你們鋪裡有賣熱湯圓子?」不高不低的嗓音更教人對他的性別產生猜疑。

  「有有有,明兒個就是元宵,應節嘛,這邊請。」夥計領他到小鋪裡落坐。「來些什麼?」

  「紅豆湯圓。」似女非女的客倌——風裳衣一坐定,立刻「點餐」。

  「馬上到。」

  目送夥計離去,風裳衣的視線仍停留在鋪子入口,專注於街市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希望從其中發現他日夜追尋的身影。

  多久了?沒有一年也有半載吧?每當擦肩而過的人群中出現他最熟悉、最眷戀的白色身影,他總會欣喜地追上前,然後在一次次的失望中轉身離開。

  「白雲……你到底帶著她上哪去了?」他輕聲一歎,緩緩由沉思中回神,覷見夥計傻愣愣地端著湯圓。「你在發什麼呆?」他擺擺手,招回夥計飄遠的三魂七魄。

  「唔……呀?!」夥計驚覺自己的失態,忙不迭掩飾窘狀。這名客倌的長相實在太完美,害他不自覺看得失魂。「您的湯圓。」

  「唉……我幾乎每天三餐都以紅豆湯圓果腹,夏天喝、冬天喝,總有一天我會被湯圓給噎死。」風裳衣自怨自艾地搖搖頭,臉龐染上淡淡愁緒,更加添一股難以言喻的憂鬱之美。

  「對了,夥計,向你打聽兩個人。」他自包袱裡抽出一張畫像,上頭墨繪了一男一女。「曾不曾見著這兩人到鋪子裡喝湯?男的老是穿著白衣,長得很斯文英挺;女的以紅衣打扮為主。兩人乍看之下像父女,實則為夫妻,若我沒料錯,他們到鋪裡一定只喝紅豆湯圓。」

  夥計左瞧右看。「這特徵太廣泛,每天鋪裡千百位客倌,差不多有半數像您描繪的,恐怕……」他牽起抱歉的笑。

  「是嗎?這是汴京最後一家湯圓鋪子了……」

  「您找尋的人是?」

  「愛人和愛人的娘子。」風裳衣幽幽說道,右手握著調羹,無趣地在湯碗裡翻攪。

  愛人和愛人的娘子?哦——撲朔迷離的性別豁然開朗!

  夥計腦海中自動歸納出永恆不變的定理:眼前的漂亮人兒愛上有婦之夫,女人愛男人是天經地義,所以漂亮人兒等於「女性」。

  「姑娘,既然你的心上人已心有所屬,你又何必死心眼地追尋他們呢?要知道女人的青春年華蹉跎不得——」

  「公子。」風裳衣指著自己的鼻心,糾正夥計的稱謂。

  「啊?」

  「我,公子。」風裳衣見夥計的眼珠瞪大地像要從眼眶裡滾落,加重肯定語氣。「我,是男的。」

  「可是您說您愛人和他娘子……」腦中不變的定理瞬間被攪成一團漿糊。

  「誰規定男人不能愛上男人?!見過我的白雲的人,哪個不被迷得神魂顛倒、口水直流?你知道他笑起來多俊秀嗎?」雖然白雲不曾在他眼前真正笑過——風裳衣心底暗暗補上這句。「你知道他注視你時,那股心頭小鹿亂撞、心窩處熱得像要融化的感覺嗎?」雖然所謂的注視正確來說應該稱之為「瞪」,但仍讓他迷戀十數年之久。

  「呃…!我不知道……」他連那個叫白雲的公子是扁是圓都沒瞧過,哪知他的笑容和眼神令人著迷之處?

  「我知道你們都不知道,我自己知道就行了……」風裳衣一口一口嚥下熱湯,輕歎聲又逸出薄唇。「唉……紅豆呀紅豆,你可知道我找得你好苦,你現在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擔心你……」

  原本對眼前爾雅翩翩的美公子所存的好印象全數幻滅,夥計大退三步,遠離封著一碗紅豆湯圓自言自語的風裳衣——可憐哦,長得那麼漂亮,卻是瘋的。

  風裳衣收拾畫像前,再度深深地望著墨繪一眼。

  「我無法釋懷自己說錯的話,更不能原諒自己曾經傷害過你們,我什麼都不敢求,不敢求你們的寬恕和諒解,只希望在還來得及之前……再見你們一面。」

  為了這心願,他追尋著兩人的步伐,毫無頭緒地踏遍兩人可能旅經的城鎮,就怕晚了、失去了、追不回了。

  風裳衣修長的指尖輕刷過畫中男子似冰的眼眸,那雙只有面對屬於他的小娘子時才會添上一絲人氣的冰眸,爾後再慢慢移到另一個擁有愛笑臉龐的小姑娘。

  是他讓白雲的眼瞳更加冰冷,是他讓甜美的笑靨消失在紅豆臉上……

  「你們究竟身在何方?為什麼連一點點消息也不肯捎給我?我是這般令人厭惡到連見個面都嫌礙眼嗎?如果當時『那句話』能壓在心底,現在的你們也毋需離鄉背井吧?白雲……」

  有些話,說出來讓人歡喜;有些話,卻會讓人由幸福的雲端摔落黃泉;有些話,說了無傷大雅,有些話,卻永永遠遠只能當成秘密。

  他就是拿捏不準其中的利害關係,以致於得千里奔波地追尋白雲,並且日夜飽受良心煎熬。

  許久,風裳衣從自憐的心緒中回到現實,才發現眼前多了兩張極度陌生的容顏,想必是鋪裡賓客滿座而一塊並桌的路人甲乙。

  風裳衣懶懶抬眸,打量兩名一身黑衣打扮的少年。

  那並不是兩張會讓人炫目或留神的臉孔,充其量只能與平凡湊上邊,一個看起來樂觀活潑,另一個倒是面無表情。他心裡如此想著,雙眼卻仍瞅著兩人瞧。

  「宇文師兄,這趟下山你要不要順道回家探望?」樂觀的年輕男子銜著調羹,吞嚥熱湯的喉頭發出含糊問句。

  被喚為宇文師兄的高瘦少年擦拭著掌中長劍,口氣淡然的近乎耳語:「不順路。」

  「字文府就在隔壁巷耶!」年輕男子發出類似調侃又似埋怨的字眼,食指遙指向西邊巷道。

  「水瑄,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你若想到宇文府去探望我三妹,儘管請便,晴姨會很熱誠歡迎你大駕光臨。」

  「你死賴在『踏劍山莊』硬是不肯回家,好不容易受龍師兄之托才將宇文大爺你請下山辦事,你竟連瞧一眼字文府的匾額都嫌刺目!字文府裡是有啥毒蛇猛獸逼得你不敢踏進門檻?」水瑄一叨叨唸唸。

  他是無家可歸的孤兒,而宇文琅琊這個擁有家庭溫暖和驚人財富的公子哥卻身在福中不知福。

  「宇文府裡有的只是一個恩威並重的老爺、體貼善良的二娘、三個如花似玉的俏妹妹和善解人意的晴姨。」

  「這不就得了。」水瑄投給宇文琅琊一個「你真不知足」的大白眼。

  「我只想辦好大師兄交代的差事後就回踏劍山莊。」宇文琅琊的目光正巧對上風裳衣黑睫半掩的靈活大眼。

  好亮眼的俏姑娘,恐怕連宇文府裡的三妹都不及其一半,女扮男裝的英氣仍掩飾不住特有的媚態。這是宇文琅琊閃進腦中的唯一念頭。

  在這過程中,水瑄說了一長串「回家萬萬歲」的論調,可惜只有最後一句話聽進宇文琅琊耳裡——

  「況且龍師兄要咱們查『閻王門』這詭譎的殺手組織可不是三兩天就能了事,難不成你連撥個空都沒辦法——」

  〔水瑄!」宇文琅琊喝住口無遮攔的水瑄。

  「呃……」水瑄搔搔腦袋,停下嘴。他忘了龍師兄千叮嚀萬囑咐要小心隔牆有耳,絕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提及「閻王門」三個響噹噹大字,他這回不只在其他人面前提及,而且還是大庭廣眾之下。他與宇文琅琊有默契地掃向風裳衣。

  風裳衣佯裝一臉陶醉在香甜紅豆湯裡的天真模樣,耳朵卻清清楚楚接收樂觀小哥無心提及的「閻王門」——正巧是他的老家。

  踏劍山莊?這他倒沒聽過,「龍師兄」又是哪號人物?

  敢情有人將主意動到太歲爺頭上,妄想與閻王門為敵?惹上閻王門那班魑魅魍魎,還不如自個兒躺在大街上任馬車輾輾壓壓來得痛快,反正下場同樣是嗚呼哀哉,倒不如挑個有尊嚴的死法哩。風裳衣心內嗤笑。

  「只是個漂亮的小公子。」水瑄安慰著自己,也不忘為自己脫罪。「他聽不懂這些複雜的江湖派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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