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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鏡水    


  湛露默默旁觀,直到稍微安靜了點兒,才站起身,緩慢地開口:

  「文人好?內閣大學士、六部尚書,這些你們時常唾罵的朝廷貪官個個是文人,在城外抵禦外侮的卻是武人。」

  大夥兒倏然頓住,紛紛停止批評。瓊玉書院的學生關心朝政,舉一反三,因主張或看法回異而激烈辯論的事經常發生,卻一致輕武,不曾有例外,料不到會有新進學生居然持反對意見。

  「武人貪的也不少!」有道聲音傳出。

  「是啊是啊!」群起贊成。

  湛露以一對十,不疾不徐道:

  「是,就如同文人也並非全為一丘之貉啊。」這道理是相通的,不會因為習文或學武而有異,差別只在於個人品德,而不是宮制。「但若非有將官駐軍用生命保衛疆土,我們又豈能在書院中高枕無憂,誇誇其言?」她細語獨吟,一席話說得清清淡淡,無波無浪,卻猶如斥誡教訓狠狠地給與眾人當頭棒暍。

  一陣沉寂後,有些人把臉轉了開去;有些人則返回原來的位子,不再將注意力集中在湛露身上。堂內恢復先前的熱鬧。或許是瞭解到這社稷太平得來不易,縱使心裡仍鄙視武人,卻已沒人想要和他爭論。

  她將視線對住李二少,反問:

  「三國諸葛孔明、司馬仲達、周公瑾,這些名震千古的功臣謀士,有哪個不曾面對沙場?哪個只會賣弄力氣?又有哪個目不識丁?」她微微抿唇,續道:「而你說的吳下阿蒙,亦即三國名將呂蒙,他聽從孫權勸說,篤學不倦,最後成為一個文武雙全的將才。這些你知道嗎?」

  她的語氣始終如一,甚至可以稱作溫和。

  但那無形的強大壓制卻使李二少難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青。他雖知道吳下阿蒙之意,卻不明其來由,學淺才疏,當然無法從容辯駁。

  難敵湛露的引經據典,他面子掛不住,惱羞成怒,冷笑道:

  「唷,還真大言不慚!是,你行,你厲害,不僅出口成章給人難看,就連名字也取自詩經小雅。怎麼?先生說你過世的父母為農戶,竟也可以如此風雅?莫非你爹娘不拿鋤頭,成天就抱著書啃?」他以為窮酸鬼跟他一樣是運用特別關係才得以進倫明堂。

  聽見對方有意侮辱雙親,她原本平和的神色驀地變化。

  她爹親曾經是個秀才,因為生性淡泊,最後選擇回鄉種田;儘管日子不富裕,他和娘親依舊甘之如飴,感情好得令人稱羨。爹親教她識字,她喜愛閱讀,爹娘便辛勤耕田,攢錢買書給她,甚至想要供她上私塾。

  他們是世上最好的爹娘。

  「你可以說我不好,但那無關我的父母,容不得你出言恣意輕辱。」她握拳,生氣地向前一步,「我要你立刻道歉!」

  他突如其來的憤懣讓李二少傻愣住。他老看湛露不順眼,今日不是頭次刁難,但他以為這文靜的窮酸鬼是不會發火的,可現在怎麼……怎麼……

  面對他龐大的怒意,李二少咽口口水,下意識地退縮,但身後的跟班卻不讓他如意。

  「對啊對啊!真不要臉!明明就是俗人,還敢附庸風雅!」跟班極盡職地哄鬧。

  李二少翻起白眼,極力說服自己湛露沒什麼好怕的,況且他們這麼多人,窮酸鬼只有一雙手,肯定打輸!他硬著頭皮,在跟班推波肋瀾下拉斜嘴角道:

  「怎麼怎麼?不高興啊?我說你這窮酸鬼果然出身低俗!」

  湛露極為憤怒,再次跨步逼近他。

  「你、你想幹啥?」李二少昂起下巴,背脊卻早汗涔涔。

  湛露手一伸,李二少嚇得抱頭閃躲。但他並非要打人,只是緊緊抓住被他奪去的三國演義。

  「還給我!」她怒喊道。

  李二少心下緊張,捏書更牢。「憑、憑什麼?!」嘴上還是不饒人。

  「這是我的書!」她抽不出來,更現惱意。

  「我、我、我、我偏不給!你又怎樣?!」李二少乾脆和他槓上。

  兩人各持書本的一半,較勁爭執。

  湛露的力氣終究比下上李二少,他使勁一扯,她被迫脫手,柔軟的書頁在瞬間成為銳利刀刃,在她指間劃出一道傷口。

  「呃!」她細聲抽氣,緊咬唇瓣,手裡即刻冒出汩汩紅絲。

  李二少一呆,沒料到自己居然把人給弄得見血。

  「這、這、這不關我的事喔!你們大家都看見了吧?都是他自己不小心……是他自己……」他趕緊推卸責任,卻見湛露再度伸出那只受傷的血手,搶奪他拿在掌中揮舞的書本。

  她握緊書冊,深深吸口氣,硬聲一字一字道:

  「還、給、我。」眼神堅定,絲毫不容妥協。

  李二少是富家子弟,向來沒見過什麼殘酷狠虐場面,望著那三國演義四字被腥黏血漬染紅,驚得急急丟了。

  「還——還給你就還給你!不過是本書嘛!瘋子!」反身推開跟班,狼狽逃離。

  堂裡其餘學生莫不被這場爭執戲碼愕得目瞪口呆。

  湛露無視他人眼光,只是蹲下身撿拾脫頁的書冊。

  她好心疼!好好的一本書,就這麼給破壞了。

  拿出手巾,將傷口包紮好,她抱著散亂書頁坐回角落的位子,安安靜靜地將之重新排列。

  ※   ※  ※

  根本不需要他幫忙。

  上官紫淡睇著那頭才平息的衝突。

  進書院的第二個月,她就讓倫明堂裡的所有學生見識到她精采的犀利。那豐富學識及無畏態度,就算是他,也感意外。

  以一個年方十四的小姑娘而言,她相當具膽量,沒有先生認為的那樣怯懦。

  更教人訝異的是,她的忍耐和堅持。

  滿手傷血,不曾委屈落淚,搶聲呼痛;在怒氣沸騰的當下,鮮少有人能夠維持冷靜理智,就算一再被激惱,也不失控出手打人,一是因為她打不過,二是她若動粗,那麼本來有理的她,就會變成無理。

  他知道,自今以後,書院裡再敢無事招惹她的學生必定減少大半。

  若是沒有師傅的托付,他不會特別注意她;若師傅沒有事先說穿,他想他就會跟其他人一樣看不出她是男是女。

  她很會保護自己,不必他多事。

  他斂回視線。

  第二章

  湛露在算學方面的表現令人詫訝。

  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她穎悟力超絕,智壓群倫,整個倫明堂除了上官紫能與她並齊外,沒人敢再小覷這個貌不驚人又文靜矮小的同學。

  「今有稟粟五斛,五人分之,欲令三人得三,二人得二。問各幾何?」課堂上,夫子搖頭晃腦地出題,「有誰能答?」他詢問道,不少人埋首,狀似計算,卻沒人起身。

  洞悉的眼神慢慢在數十顆腦袋上搜尋,夫子望見角落的湛露始終抬頭挺胸,一笑,便道:「湛露,你來吧。」

  她聞言,立即站起,「先生。若三人,人得一斛一斗五升、十三分升之五;若二人,人得七斗六升、十三分升之十二。」絲毫沒有猶豫地說出自己的答案,不知是不怕錯,還是有把握。

  「很好。」夫子笑讚道,臉龐呈現愛才之意。又問:「今有共買犬,人出五,不足九十;人出五十,適足。問人數、犬價各幾何?」

  她不見有人回應,便接下去道:「先生。二人,犬價一百。」

  夫子於是再出難題:

  「那麼……有牛、馬、羊食人苗。苗主責之粟五斗。豐主日:『我羊食半馬。』馬主日:『我馬食半牛。』今欲衰償之,又問各出幾何?」

  她沉吟,思量過後,不慌不忙道:

  「是的先生。牛主出二斗八升、七分升之四;馬主出一斗四升、七分升之二;羊主出七升、七分升之一。」

  「真難不了你這小子啊!」夫子撫著灰白的鬍鬚,呵呵笑不攏嘴,轉向道:「上官,湛露適才的答案何解?你倒是說來聽聽。」

  坐在前頭的上官紫起身道:

  「置牛四、馬二、羊一,各自為列衰,副並為法。以五斗乘未並者各自為實。則實如法得一鬥。」

  「好啊!」他的回應不同湛露,讓堂裡學生紛紛鼓掌叫好!

  湛露偏著脖子,忽略那滿堂彩,嘴角輕斂,默默垂眼。

  「哈哈!」夫子聽完,抬頭朗笑,「好!好!真是我的好學生!你們兩個都難不倒!」算學向來困難,向為學子所惱,這書院如今出了兩個如此難得的孩子,怎不教人歡喜?

  「謝謝先生。」湛露小聲謝過,而後坐下。

  她偷眼瞧著前方的上官紫。

  老實說,她不喜歡他。

  入學半年,她從未和他有過交談,頂多擦身時點個頭就算招呼,眼神甚至不用交會,也沒有任何想要結識他的念頭。

  照理說,她該欣賞他的才智,就算切磋所學也好,相互討論也好,他們該可交換不少學問。可不知為何,她總是直覺地被他隱隱散發的淡漠給擋住,縱然大夥兒都認為他高貴不凡,必非池中物,但她卻是不論怎麼看都覺得他那有禮的態度是種置身事外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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