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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風弄    


  今日是她的生辰,現已虛度了三個時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誕生,這只是她的猜想,其實,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在何日,這個問題也許只有從未見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記得,王妃將她帶回王府的那天。王妃誇道:「冰雪聰明,定是在大雪天的雪娃娃托生的。」王妃為她選了一個有雪的日子做她的生辰。

  她喜歡雪,每年生辰,王府都會生氣勃勃。何俠常常找來一群歸樂的貴族公子鬥酒,何肅王子也在其中,少年們喝到微醉,便會百般地慫恿:「娉婷,彈琴,快彈琴!娉婷,彈一曲吧。」

  冬灼最愛胡鬧,往往早把琴取來了,擺好,拉著娉婷上來。娉婷笑彎了腰,勾指。眾人先前都是吵吵鬧鬧的,但琴聲一起,很快就會靜下來,或倚或站,一邊聽曲,一邊賞雪。一曲完畢,會聽見身後一陣與眾不同的帶著音律的輕輕掌聲,她就會高興地回頭嚷道:「陽鳳,你可不能偷懶,我是壽星,你聽我一首曲,可要還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來,又怔怔斂了笑容。

  大雪紛飛中,世事滄桑。

  此時此刻的孤單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該不理會。

  她再看一眼沙漏,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想見的人還沒有來。八個月,她忍受了種種冷待八個月,笑臉相迎,溫言以對,為什麼竟連一點回報都得不到?

  剎那間心灰意冷,八個月的委屈向她緩緩壓來,無處宣洩。

  「紅薔。」

  紅薔從側門跨進來,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娉婷低頭,審視自己細長的指。

  「去找王爺,」她一字一頓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來了,漠然親自捧著過來,擺好了,對娉婷道:「姑娘想彈琴,不妨彈點解悶的曲子,損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彈了。」

  「王爺呢?」

  「王爺他……」漠然逃開她的目光:「正在書房處理公務。」

  「他今天忙嗎?」

  漠然沉默了很久,才答了一個字:「忙。」

  娉婷點頭:「知道了,琴,我會還的。」

  遣走了漠然,紅薔點香。娉婷阻道:「不用,讓我自己來。J

  執了香,親自點燃了,又親自端水,將雙手細細緻致浸了,緩緩抹乾,坐在琴前。

  上身一直,微微帶笑,蔥般的十指放到琴上,錚錚調了幾個音,聲色一轉,便是一個極高的顫音,激越撼人,彷彿裡面的金戈鐵馬統統要衝殺出來似的。屋子前前後後頓時安靜下來。

  娉婷斂了笑意,臉上沉肅,十指急撥,一時間殺伐聲四起,戰馬嘶叫,金鼓齊嗚,呼聲震天,聽得紅薔臉色煞白,緊緊拽著胸前衣布,沒有絲毫動彈的力氣。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攔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說:「誓言猶在。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

  從此榮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為她忍受得了。

  八個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戀的背影。她忍受了八個月,卻在這最希冀一點點溫暖的日子崩潰。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哪怕沒有痕跡的示意。

  可惜,什麼都沒有。

  琴聲漸低下去,似乎戰局已經到了尾聲,有倖存的馬匹在血腥斑斑的戰場中悲嗚,火將傾倒的旗幟燒得嗶喱作響,儘是慷慨悲歌之聲。

  娉婷額頭滲出一層密密細汗,卻不肯罷手,她強撐著,還不曾將剩下的幾個音撥完,上身微微晃兩下,搖搖欲墜。

  紅薔被琴聲震撼,還未反應過來。一道人影驟然飛撲進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面。琴聲驀止。

  娉婷只覺後背被人扶住,心內一喜,回頭看時,眼中光亮霎時變暗,抿唇道:「放開。」奮力站起來,瞬間天旋地轉,她逞強不肯作聲,暗中站穩。

  漠然連忙鬆手,不卑不亢道:「王爺正在書房處理公務,姑娘的琴聲……太吵了。」

  娉婷神色疲倦,苦笑道:「那可真對不起了。」

  漠然又道:「王爺說了,這琴只是借姑娘的,既然姑娘已經彈了幾曲,現在也該收回去了。」

  「漠然,我要見王爺。」

  漠然遲疑了一下,似在側耳傾聽周圍動靜,等了一會,咬牙道:「王爺很忙,晚上自然會來。」

  「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他說。」娉婷每個字都說得很專註:「所有的誤會,我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說明白。」

  漠然又等待了一會,四周沒有聲響,這回連他都有點失望了,只能歎著又重複了一遍:「王爺他……晚上會來的。」

  娉婷淡淡看漠然一眼,漠然甚怕與她對視,別過眼去。娉婷輕聲道:「你拿回去吧,幫我謝謝王爺。」她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扶著椅子慢慢坐下。

  漠然抱起琴退下,轉到屋後。

  楚北捷不在書房,他站在狂風暴雪中,鐵般堅毅的身軀,似乎對身外的風雪毫無祭覺。

  「王爺,琴收回來了。」漠然遞上琴。

  琴上沾了幾片雪花,看在楚北捷眼中,竟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他很後悔。他不該給琴,更不該聽琴聲。娉婷方纔的一曲在他心中盤旋不散,像刀子割著他的心,將他的血肉一絲一絲凌遲,聽著最後的一曲蕭瑟悲歌,他幾乎要被裡面的一往無前、寧折不曲驚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尚存一絲理智,他不會吩咐漠然進去,他會自己衝進去,將她從琴前抱開,狠狠地警告她,不許,不許再彈這樣的曲子。

  她厭世了。

  生死無所畏,想痛痛快快沙場噬血,以頸刎刃的慷慨悲壯,可以屬於任何人,卻絕不可以屬於她,絕不可以屬於他的女人。

  他那麼恨她,卻無法忍受失去她。

  漠然不得不問:「王爺不打算見白姑娘一面?白姑娘說……」

  楚北捷劍一樣的目光,忽然從琴上轉到漠然臉上,刺得他渾身一震。

  漠然連忙低頭:「屬下該死。」

  耳中狂風呼嘯,他感覺到比冰雪更冷的溫度。

  「下去吧。」許久,才聽見楚北捷低沉的聲音。

  楚北捷回到書房就再沒有出來過,連午飯也不吃。漠然今日總有心驚肉跳的感覺,忐忑不安地在側廳裡等了兩個時辰,紅薔果然又提著食盒找上門來,愁道:「這可怎麼好?白姑娘不肯吃東西了。」

  她打開食盒,一樣一樣擺開,兩樣葷菜,兩樣素菜,一碟小蘿蔔醬菜,連著雪白的米飯,都像根本沒動過似的。

  「磨著求了她半天,她還是數米粒似的,挑了幾粒米就放了筷子,說飽了。這樣下去,萬一餓出病來,王爺還不剝了奴婢的皮?」

  「剝誰的皮?」書房門前出現偌大的陰影。

  紅薔吃了一驚,轉身看去,連忙低頭:「王爺……」

  楚北捷目光落在擺開的食盒上:「是她的?」

  「是。」漠然道。

  紅薔小心翼翼稟報道:「白姑娘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白粥,中午飯桌上的東西幾乎就沒動。我見這樣不行,所以來告訴楚將軍。」

  楚北捷沉沉的目光射了過來:「近日都這樣嗎?」

  「自入冬後,胃口就不大好了。這幾天吃得越來越少,昨晚忽然又好了點,就著小菜,吃了整整一碗飯。」

  漠然想起什麼似的,在楚北捷身邊低聲道:「昨晚,王爺吩咐屬下拿了一點王宮送來的小菜給白姑娘,看來是……」

  楚北捷聽了,吩咐紅薔:「昨晚的小菜還有,你再送點過去。」

  紅薔被選來伺候娉婷,當然是乖巧機靈之輩,可一見楚北捷不怒自威的懾人魄力,語調中不由自主多了點畏懼,小聲答道:「回王爺,奴婢原本也是想著白姑娘喜歡吃那小菜,今天已經備在食盒裡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她碰也不碰,就說飽了。」

  楚北捷冷冷盯著已經變冷的飯菜:「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紅薔,轉頭看向漠然,淡淡問:「你以為如何?」

  「嗯?」漠然被問得沒頭沒腦,細瞧楚北捷臉色,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出一丁點差錯,只能沒有含意地應了一聲。

  楚北捷彷彿在自言自語:「她受不了了,是嗎?」

  「王爺……」

  漠然話未說完,已經被楚北捷斷然喝道:「別說了!」他霍然轉過身去,雙手負在背後,肩膀不斷微顫,不知是生氣還是激動。良久之後,才平靜下來,語氣冷淡地道:「走吧,去看看她。」

  兩人走到娉婷住處,恰巧聽見裡面傳來聲音。

  「白姑娘,在下受了王爺的吩咐,要給王爺覆命的。不管你身體有沒有不適,就讓在下把一把脈,也好讓在下交差吧。」

  「你去見王爺,就說我沒病。」

  楚北捷濃眉驟然緊蹙,掀開門簾跨進屋內,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頓時遮蓋了大部分的日光,形成老大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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