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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頁     風弄    


  他會回來,一定會回來。

  纖細的掌,在被下攥成堅強的拳。

  若這般深愛,都不過如是,縱使溫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煉化了離魂神威二劍,又有何用?

  ☆☆☆

  月,已過中天。

  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風,在耳邊呼嘯。

  他一生中,有過無數次策馬狂奔,胯下的駿馬放開四蹄,縱情馳騁,讓風獵獵灌滿他的披風,讓河流臣服在腳下,讓山巒也不由側目於他的身影。

  奔馳,是一種壯烈的快意。

  但此時,他再也感受不到這種快意。

  風獵獵迎面吹著,他不畏懼臉上刀割似的痛楚,但風拉扯撕裂的,還有他的心。

  被焦灼的火煎烤著的心,懸在半天高處。

  雅靜的隱居別院,在目不可及處。

  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卻縈繞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性情,只看王兄費盡心血,不擇手段將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處對付隱居別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萬鈞。

  娉婷善於挑琴的玉手,怎能應對東林王的挑戰?

  她單薄的身影,是否正迎向白晃晃的利刃?

  怎也摟不夠的纖柔身子,怎也瞧不夠的清秀小臉,怎也聽不夠的清越歌聲……這般堪憐的人兒,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貴手,輕輕放過?

  她已歸隱。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傷了又傷,只盼志盡舊事,做一個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並不貪心,只是希望在王爺領兵趕赴戰場之前,回來見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爺生辰那天,和王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是一個多簡單的心願。

  尋常的男人也能輕易答應的心願。

  而他不是尋常百姓,是楚北捷,東林的鎮北王。

  楚北捷舉鞭,瘋狂地策馬,眼中血絲密佈。風不留餘地地往前襟裡灌,澆不熄他心如火燎。

  兩旁積著混了泥士的髒雪,中間大道筆直向前伸延,似乎無止無境。

  這歸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長。

  楚北捷在馳騁中舉目,遙遙看著前方。

  望斷雲深處,娉婷安否?

  ☆☆☆

  不見娉婷的麗容,眼簾裡跳出的卻是遠處隱隱約約的一面旗幟。前方的隊伍也在策馬前進,迎面而來。楚北捷極目凝視,那旗幟隨風展開,赫然一個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臟重重一頓,揮鞭打向已經口吐白沫的駿馬,衝到迎面的隊伍前面,猛然勒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時未曾飲水,聲音嘶啞難聽。

  臣牟驟見楚北捷,連忙從隊中出來,翻身下馬拜道:「王爺,臣牟在此!」

  「你管著龍虎大營,竟敢擅離職守?」

  臣牟答道:「小將是接到大王的調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稟報營中要務,見過了富琅王,現在回都城拜見大王。」

  「龍虎大營現在由誰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屬下封閩將軍暫時接管。」

  封閩將軍聽令於富琅王,娉婷縱使有神威寶劍在手,以她現在的身份,也調動不了龍虎大營。

  東林王對付他這親弟,竟算無遺策。

  楚北捷氣極攻心,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求救無門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聰慧,既有初六之約,一定會盡最大努力拖延敵人,直至他回到別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雙掌儘是血泡,渾然不覺得疼,猛然抓緊韁繩,坐直身軀。

  臣牟隨他出入沙場多年,見他模樣,知道他已馬上馳行多時,雙手遞上自己的水袋:「王爺喝口水吧。王爺是否趕著奔赴戰場?這樣急行,士兵和駿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過水袋,咕嚕咕嚕仰天喝個精光,回頭去看身後已經緊跟著他奔馳了整整一天兩夜的三千精銳。

  自出都城後,他們一路快馬加鞭,根本沒有休息過,個個筋疲力竭,手掌被韁繩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幾十人打熬不住,從馬上栽了下來。

  他帶兵多年,從不曾如此不愛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過頭來,問臣牟道:「你帶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將手下的精銳。」

  「都交給我。」楚北捷掏出懷裡兵符,往半空一舉,大喝道:「本王統領全國兵馬,眾將士聽令!三千御城精銳騎兵,若有熬不住的,馬匹快不行的,都隨臣牟回去。臣牟屬下一千七百人現在盡歸本王指揮,立即隨本王——走,」翻身下馬,躍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騎,沉聲道:「你的馬借我。」

  「王爺這是急著去哪裡?」

  「初六月滿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趕回隱居別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個時辰,怎麼可能趕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間,一勒韁繩,駿馬長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體發生何事,但已知情況緊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間已遠,猛一咬牙,攔下副官坐騎。

  「我隨王爺前去,你帶領倦兵先回都城。把馬給我。」臣牟翻身上馬,毅然抽鞭,跟在滾滾騎兵後面,追了上去。

  黃土大道,被踏起滿天黃塵。

  第十章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經到了。

  別院被令人間不過氣來的沉默籠罩著。

  外面山林依舊白雪叢叢,月兒已悄悄退隱,太陽從雲後露出一點點沉沉的光,毫無生氣。

  雪花,又飄下來了。

  紛紛揚揚,細小的雪末,在風中無助地盤旋顫慄。

  一道清越的琴音,卻穿透雪花瀰漫的朦朧,越過高牆,如白虹貫日,直擊蒼穹。

  娉婷撫琴。

  初六已到,別院外的圍兵,握劍的手是否又緊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樣,笑聲總是豪邁爽朗的人,就是在這樣的雪天,降生。

  他受著老天的寵愛。

  老天給他顯赫的身世、健壯的身體、直挺的鼻樑、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個稀世難逢的楚北捷,讓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稱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與琴有不解之緣,琴是她的聲,她的音。

  只有將雙手輕輕按在這幾根細細的弦上,她才能將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拋之腦後,閉上眼睛,無憂無慮地,浸在滿腔的回憶裡。

  往事歷歷在目,她記得清楚。

  彷彿當日隔簾一瞥,心動仍在。

  彷彿又回到羊腸狹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聲步步緊逼,被他攔腰強抱入懷。那胸膛火滾燙熱,心臟強壯的跳聲,砰砰入耳。

  彷彿他從不曾離去,依然端著湯碗,笨拙地親手餵她,哄她入睡,陪她觀星賞月,一臉甘之若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會不愛她?

  他怎會不守諾言,忘了此約?

  他怎會為了那些流不盡英雄血的家國事,狠心捨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還有什麼可以阻攔你回來的腳步?

  我埋了一壇素香半韻,在此等你。

  ☆☆☆

  醉菊垂手站在一邊,靜靜凝視娉婷撫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桿卻挺得很直,彷彿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撐著身體的,是鋼一樣的骨架。

  醉菊側耳傾聽。

  琴聲如泣如訴,宛如一幕幕往事鋪陳開來,即使未曾親身經歷,也已讓人魂斷神傷。

  只是這冷冰冰的亂世,又何必孕育出這般澄清的音色。

  國重,還是情重?

  要保全這份舉世難逢的愛情,還是保全自己的祖國?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觸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懸在半空的針,又重重刺進五臟六腑,讓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細細琴弦,成了絞殺心臟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鮮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無孔不入的清越琴聲,醉菊跨前一步,強自按捺著心潮起伏,輕聲道:「姑娘,該停停了。午飯已經送過來好一會了。」

  娉婷將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聲驟然停止。她抬頭,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樣,總要吃點東西。」醉菊避過她的目光,扶她起來。

  紅薔手腳麻利地在桌上擺開飯菜。

  娉婷掃了一眼,目光停住。飯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歸樂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挾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將筷子放下。

  「這是何俠親手制的歸樂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開口道:「可見他決心之大。」

  深重的危險感,毫無阻隔地直壓心臟。

  紅薔被這沉默的氣氛間得幾乎無法喘息,斗膽應道:「雖然帶兵圍了別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種種所為,到底還是為了念著姑娘的舊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兩下,驚覺起來,立即閉了嘴。

  娉婷卻沒有怪她,唇角逸出一個苦笑:「又有幾分是真念著舊情?」

  白娉婷的歸屬,恐怕任何人何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個:楚北捷。

  天下能讓何俠忌憚的,只有一個楚北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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