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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鏡水    


  在揚州,他已經算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廢人,她明明知曉,卻依舊無悔服侍。

  ……因為……結福一直在看著您吧……您總愛在花開之時遊覽其中,當花落時節,您就折枝回房……隔著兩座院落……總是這麼遠的距離,總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

  管心佑終於停下急促的腳步,瞠目狠狠瞪著地面。

  ——只是想著拉近一些也好……那種彷彿作夢的願望,一絲一絲的累積著,沒想到居然可以成真……在聽到能夠伺候您的時候,真的很高興呢……少爺,能夠像這樣和您說話,對結福而言,就好像……是作了美夢,完成心願。

  簡直渾帳!什麼完成心願?作了美夢?他給她的,自始至終都只有輕蔑和難堪不是嗎?!

  ——少爺,結福會一直陪著您,直到您能像之前那般抬頭挺胸……直到您不再需要結福為止。

  他的額間冒出豆大的汗珠,直直滴落在黑緞鞋旁,暈開深色的痕跡。

  一聲聲柔軟的「少爺」在耳邊不斷盤旋,他大如擂鼓的心跳就要撞破胸腔,彷彿被硬生生地刨挖出臟器,他劇痛地閉緊雙眼,幾乎無法呼息。

  ——您永遠都會是我的少爺,結福感念您長久以來的照顧。

  忽然,他想起她曾說過的小雀兒。

  他一直都認定她沒有他不行,而如今,他卻感覺自己才是被拋棄的那一方。

  第九章

  四年後——

  一名穿著樸素的女子,在大宅門邊佇立。

  她的眼兒小、鼻翼寬、嘴唇稍厚,雙耳有如招風,面頰分佈著小小的麻子,並沒有特別吸引人之處,也不是一個太好看的姑娘。

  她垂手靜待,似在等候著什麼。

  遠遠地,一頂紅軟轎姍姍出現,女子望見,露出淺淡的笑容,迎上前去。

  「四姑奶奶。」細聲輕喚,嗓音十分稚嫩。

  「哎呀。」轎子停在大門口,一明艷動人的美婦甫從轎裡出來,就笑盈盈地說著:「好結福,外頭可冷著呢,你怎不在屋裡頭等我?我知曉你有心,不過啊,讓你染病,我可會心疼的。」牽過她粗糙的手緩走,一同跨越門檻。

  結福微微一笑,任對方拉著自己。手心交握的那種親暱,是她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體會過的真心溫暖。

  「四姑奶奶,您待我真好。」她誠懇道。

  管令荑在大廳門前停下來,瞅著她。揚起爽朗的笑:

  「好結福,你就是這點真誠惹人愛,我真想讓你當我家的媳婦啊!」當初是哪個混蛋沒有眼光的?

  結福並不當真,只是淺柔輕笑,和管令荑走入廳內。「四姑奶奶,您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請寶香喚少爺來。」

  「不用急,慢慢來就好。」管令荑不著痕跡地掃視一周,呵呵直笑。

  結福攙扶她入座,隨即奉上溫熱篸茶,這才恭敬退下。

  管令荑在她離開後,低頭閉目,半晌,秀麗的蛾眉顫動起來,再忍不住,她猛地一掌拍上茶几,昂首哈哈大笑。

  「我真是服了你臭小子啊!四年來居然一點進展也沒有。」可恥啊可恥,這種窩囊廢怎會是她的侄兒?「人都走了你還躲什麼?出來吧!」她往內室的方向勾著纖指。

  「誰躲了?」珠玉幕簾被撥開,一名相貌相當俊美的男子走了出來。

  他眉清目朗,面如冠玉,身形修長更帶有優雅,不過可惜的是,他行走的時候,左腿帶著不自然的微跛。

  「沒躲幹啥站在那兒偷看?」莫非有怪癖?管令荑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

  管心佑並不理會她的挑釁,和四年前相比,年歲已屆二十七的他,不論外表和內心都有著一定的成長……不過只是部份。

  「你會來就一定有事,我沒閒聽你廢話。」他看也不看她,逕自在主位坐下。

  「我來瞧瞧我的好結福也不行?」管令荑哪裡怕他威脅?開始東拉西扯:「好後悔啊……那個時候,我真不應該一時心軟,看看結福,這麼好的一個姑娘,年過二十居然還是獨處,我告訴你,你最好手腳快些,不然就別把她鎖在身邊!」真是躇蹋人家的大好青春,這臭小子實在太無賴霸道,她看不下去。

  想當年,她正要帶結福走,他臭小子突然跑出來大吵大鬧,說什麼他的腿沒得醫也沒得救了,就要殘廢一輩子,然後蠻橫又強硬地把結福留下。

  結福為了照顧他的瘸腿,結果當然是沒跟她走了。

  看著結福為難的神情,她也不忍強求,只當緣份不夠。那時是她粗心不察!可是後來仔細回想,發覺當中甚有蹊蹺,她也等著瞧他有什麼戲好唱,豈料一轉眼四年飛逝,他竟是連個屁也沒生出來!

  「我真感覺結福和你有所牽扯,是她此生最大的不幸。」她啜著熱茶。

  管心佑臉一變,冷聲道:「你若真那麼吃飽撐著,倒不如拿那些時間,多注意自家生意。」他表情斯文,語氣卻凶狠。

  他四年前因為年輕氣盛而遭惹橫禍,那時管令荑的幫助就讓他明白一件事——這個女人不是省油的燈!

  要能擺平管府當時和官府及其他商行的齟齬,可不是光靠銀兩揮霍那麼簡單,若沒有高明手段,哪能處理完美?管府無首,她一女流之輩不僅聯繫安撫內部,更穩住外頭所有買賣,令其毫無異狀。

  後來他才知曉,以她丈夫名號興起的十家糧行,全都是她於後一手打理,而她丈夫是個江湖武夫,根本從來沒管過交易的事!這女人陰險的能耐,就連在替他掌事管府之時,都「順便照顧」自己家的買賣,他清查帳冊發現有糧行寄在鹽行之下,不免懷疑起她之前好心的目的,真是為了姑侄倆淺薄的血緣?

  這也是她隨時勤跑找他的理由,因為他們有數家分行已經合併,必須往來。該說他們這家姓管的沒個真正的好人,他絕對相信。

  「為什麼我得那麼費心?反正有你臭小子就行啦,你不是管府主子嗎?我只是分不到家產的外人而已。」她涼薄地撇清。

  管心佑實在不想和她浪費精神。「你如果沒事,就回去!」

  「怎麼會沒事呢?」她挑眉,奇道:「我不是說了我來看好結福的嗎?」這侄兒太不長記性了吧?

  「看過了,你可以滾了!」一點都沒有留情。

  「不夠,不夠。」管令荑一笑,雙手交握安放於膝上,和藹可親。「我還想看你臭小子吃癟的悶樣呢,更非留在這裡不可啦。」啊,反正糧行這三個月的帳都已清算結束,她可以稍微休息一陣子。

  「你小心你的糧行貨物短缺。」管心佑瞇眼恫嚇道。雖然兩家有合併生意,鹽行糧行並存,增加不少通路,有時還可辦些優惠,進而財源廣進,但其實私底下,他們倆鬥得可凶了。

  有時他賣鹽送糧,有時她也依樣畫葫蘆,總之就是借花獻佛,互扯對方後腿。雖然他們的鹽糧行吸引大批百姓前來,有銀子大家賺,但兩人的梁子只是愈結愈深。不過若是有其餘商行想插手攪和,姑侄倆又會團結一致,總之就是自己人欺負自己人可以,別人門都沒有。

  管令荑卻打定主意不受他干擾,只道:

  「我說,我真的很想讓結福當我家媳婦兒,若是你再這麼慢吞吞的磨著,我就給她介紹嘍?」

  管心佑果然破功,狠戾瞪住她,憤怒警告:

  「你敢!」

  她有什麼不敢?哼。仗恃著管心佑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出手揍她這個長輩,她無視他黑煞的臉色,瞥一眼他看來有些僵硬的左腿,嗤聲惡劣揚唇,呵呵道:

  「這都是你的報應。你當初既種下這個因,就得承擔這個果。」

  沒有意外地,她看見那個總是和她劍拔弩張,性格放肆傲慢至極的俊美侄兒,原本相當強硬的氣勢疲軟下來,漂亮的眉目間閃過一絲脆弱和懊悔。

  並且,頭一次同意她的話。

  「……你說的沒錯。」

  他修長手指撫上自己酸疲的左肢,緩慢握拳,嗓音沙啞。

  *  *

  「結福。」

  長工阿壽捧著幾件衣衫,追上前方的人影。

  結福聽到喚聲,回過頭來,就見他笑容可掬,雙手呈遞到自己跟前。

  「結福,我有事情請你幫忙。」阿壽嘿嘿笑著,黝黑的面頰充滿不好意思。

  「什麼事?」結福望著他手中那幾件男人衫子。

  「喔,就是我已經存夠銀子了,想提早回老家嘛,所以拿些衣服給你補補。」阿壽總是笑得合不攏嘴,是個很有活力的小伙子。

  「啊……補衣服?」結福十分迷茫地望著他,實在不清楚他想要回鄉和請她補衫之間的關係。

  「咦?你不知道啊?」阿壽很神奇地瞪大眼睛,左右張望一下,才湊近她,神秘兮兮地小聲道:「我聽別人說啊,只要誰拿些衣衫讓你補補,過沒幾日帳房就會給他五十兩,要他離府從此以後都別再回來呢。」他是不敢奢望那五十兩啦,只是想快點回家見老父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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