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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鏡水    


  現在的他,在事業上意氣風發,轉移了他對左腿的在意,跛行的樣子雖然難看,但礙於他財大權大,誰也不敢無禮直視,更何況他已得知能夠治好,比起剛發現自己瘸腿時那種徬徨、激怒,他只需挺直腰桿,自然能夠昂首闊步。

  只消再一陣子,就能夠走得像個尋常人,一時半刻的忍耐,他在遇難時就曾經體悟。

  管心佑感覺一切都快速在轉變恢復當中,不管是什麼,他都握得牢,抓得緊,依舊是個受到上天眷顧的天之驕子。

  這日,文若瓊上門,說是來關懷,但想必是因為退婚的事情來做解釋。畢竟,現在的他重新站上高處,誰不想要個好歸屬?

  帶著稱心的笑,他撐著手杖,經梅園正要與之會面,不意卻瞧見結福。

  自從回京後,他已經有四個月沒見過她了。

  太多的事情忙碌,他幾乎沒空閒記起她,偶爾深夜,他會想到她的病體是否已經痊癒,不過隨即認為有事她會來找他,他們之間的恩情牽扯,她總有天會來算清,因此就沒多加細思。

  暌違數月,再次望見她,他竟是有種異常懷念的情緒。

  她穿著一身布衣,氣色平常,想來早已康復。那麼……她怎麼沒來見他呢?

  衝動地就要往她那邊走去,忽有一長工打扮的年輕男人接近她,令管心佑不自覺地停住腳步。

  男人不好意思地說了幾句話,點頭哈腰的;結福露出和善的微笑,將手裡的布包遞給對方。男人接下,紅著臉,又頻頻鞠躬,結福指著布包提醒,他才從裡頭抽出一件外衣觀看。

  衣服不新,為奴僕穿用,看來那男人應該是把衫子給結福縫補。

  面貌平凡至極的男人像是道著謝,紅耳赤顏;結福客氣又有耐心地回應他,始終保持淺淡的笑意。

  讓管心佑不可置信的,就是她的笑。

  她在他身邊這麼久,朝夕相處,但曾經有過的笑容,卻是屈指可數。而在和那長工對話的短短時間,她卻溫柔又友善地那般笑著。

  她喜歡的人不是他嗎?可為什麼她的笑容卻是對著別人?

  難道只有他未曾見過她這麼笑的樣子?

  沒來由地一股怒火,熊熊地熾燒著眼前情景,他正欲靠近他們,掌事大娘卻忽然出現擋路。

  「少爺!」大娘叫住他。

  「什麼事?」管心佑側過臉,表情是氣惱而嚴厲的。

  雖然主子遇劫回來,更振作管府,發揚基業,但他對於下人的態度,還是和以前一般的糟糕。大娘以為自己冒犯到他什麼,不敢拖拉,忙道:

  「主子,大娘想請問,若是有人能為府中奴才贖身,那麼是否還要強留?」

  管心佑側目,發現結福已經不在原處,一急,應道:

  「奴才再買就有了,要定讓他走,不缺那一兩個。」說完就要離開。

  「是……」大娘看著他走的方向,一楞,道:「主子,文姑娘不是在那裡啊。〕

  管心佑心裡暗咒,險些忘了文若瓊。

  「等會兒我就過去!」丟下話,他橫過梅園,尋找結福。

  沒見她的人,他不禁皺眉,忽而想到什麼,他抬頭望著逸安院那座高聳的祠堂樓閣。沒有多加猶豫,手杖撐地,快步走了過去。

  一上樓,他首先望見銅盆和巾布放在地上,隨意環視,在另外一邊的木欄旁看到結福的身影。

  她背對著他,雙手握著木頭欄杆,遠望某個定點。粗布衣裙隨著清風揚起,整個人有種就要飛離的錯覺。

  他察覺她踮起腳尖,好似真的要飄揚。不禁開口喚道:

  「結福!」一個跨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太過用力扯入懷中,胸口感覺到她的溫熱,才確定她真正存在於此。

  「咦?」被突然扯過身,結福像是被嚇著了,抵著來人的胸膛,見是管心佑,她垂臉問候:「少爺。」靠得太近,她有些不安地想掙脫。

  察覺自己的失態,管心佑立刻放開手,退離幾步,然後說話掩飾:

  「你在這裡做什麼?」差點咬掉自己舌頭,她來這裡當然是打掃,門口不是放著盆水嗎?「……這樓很高,你一失神可能就會掉下去。」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卻無意中透露出關心。

  「啊……」結福沒有發現他細微的慌張,只是轉眸睇著樓外:「少爺,結福以前天天都倚著欄杆向外頭看,沒有危險過呢。」

  〔這兒有什麼好看?」他不是很在意地掃視。

  她微微一笑,隨即別過臉,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

  「……少爺,您瞧。」她舉臂手指,柔聲道:「那裡是梅園,再過去是您住的穎明園……您總愛在花開之時遊覽其中,當花落時節,您就折枝回房。」

  管心佑凝睇她,目不轉睛。她說的這些,是他少年時期,因師傅教學煩悶而出來透氣時所做的事情。

  他想起她說過喜歡他的原因。是因為她一直在看著自己。

  「少爺,結福十二歲入府,因為當時年歲小,派些雜活訓練,一直都只認識老夫人、巧兒姐,春桃姐和夏菊姐。」年幼的她,怕又被人賣到可怕的地方,不敢做錯一件事,每日一起來,就是忙著把活兒做完,真要說起來,她的生活圈子是非常小的。「結福第一次在這樓上看到您的時候,覺得好稀奇,是逸安院之外的人呢,雖然看不清楚長相,但我想,總有一天會擦身的吧?所以,只要您出現,我就牢記您的動作、身形、衣著,因為我怕我會認不出您。」

  他瞅著她出神的半側面,看不到她全部的表情。

  「後來,知道您的身份之後,結福又想,自己是沒福份認識少爺的。」她的語調很淡,淡到幾乎乘風消散。「隔著兩座院落……總是這麼遠的距離,總是我看著您,而您看不到我……結福只希望能縮短一些,接近一些……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你……」柔緩的語調讓他不覺動容。剛才那長工和她談笑的景象唐突地復現,一衝動,他脫口道:「結福,我可以答應娶你為妾。」說出來之後,他覺得原來這件事是這麼容易,心忖她絕對會歡喜應允,不免又擺出高姿態。

  結福垂首,纖細的頸子半露,讓他突兀地有些心跳。她似是在望著地面,片刻,稍稍地抬起睫。

  「少爺……結福是個不懂事的奴才,自小沒念過書,識字有限,連寫信也要師父和藺大哥幫忙……」她小小地呼吸了一下。「但是,我分得清楚恩和情的差別,我也明白,兩者不能相等。」

  她棉軟的口音彷彿迎頭棒暍,讓他當場震愕!

  恩和情不能相等,這是他享受著她的付出,而一再告訴自己的事情!而今,他卻自己開口對她承諾——是怎麼了?

  他才應該是那個最明瞭恩情不能作為交換的人啊!

  既然如此,他為何會想娶她為妾?就算只是妾,他還是從一開始就錯了啊!

  是為什麼?

  對於自己無法解釋的言行有些氣忿,他遷怒道:「你可別拿喬,這大好機會,你會捨得放手?」

  淺淡的笑意浮現在丑顏上,她細聲說著:

  「……少爺,能夠像這樣和您說話,對結福而言,就好像……是作了美夢,完成心願。」緩慢地抬起眼,雙目平視地望住他。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少爺,您什麼也不需要給我,這樣就夠了,我已滿足。」

  雖然沒有明講,但她的的確確是拒絕他了。他只覺得自己好像在唱獨腳戲,被她耍了一記。冷聲道:

  「結福,你真的喜歡我嗎?」不可能的,她怎麼會拒絕他呢?

  她笑了。如他希望地那樣對著他露出真切笑容,小小的雙目因而瞇了起來。

  「少爺……您或許不記得那盤桂花餅了,但,那是我有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可能是因為從您手中接下,才更美味的吧……結福以為,喜歡一個人,就要包容他的全部,不管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也不曉得自己喜歡您哪裡,也許……就是全部吧。」

  管心佑內心震撼不已。

  相較於結福對他細長堅定的溫柔感情,他對文若瓊的美麗一見傾心,簡直粗糙又拙劣!

  他翻尋著關於桂花餅的記憶,卻什麼也想不起來,那不過是他棄之如敝屣的片段,她卻當成如此美好的回憶……他緊緊握著手杖,修長的指骨泛白。

  結福凝睇著那支手杖,雖然不是她在揚州給他的那一支,但她還是欣慰驕傲的他總算是願意這般走路了。

  「少爺,結福聽四姑奶奶說,您的腿可以治好的。恭喜您。」

  他不發一語,或許是沒有什麼好講的了。

  「少爺……您很快就可以抬頭挺胸了,也……不再需要結福了。」她小聲地道:「您永遠都會是我的少爺,結福感念您長久以來的照顧。」深深地一鞠躬。

  什麼?管心佑隱隱感覺不對勁,一楞回神,就見她飄然越過自己即將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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